刘秀度田为何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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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海,本刊专栏作家、文史学者,长期从事金融工作,近年来专注经济史、金融史研究,出版《曹操》等历史人物传记8部,《套牢中国:大清国亡于经济战》《解套中国:民国金融战》等历史随笔集6部,发表各类专栏文章数百篇。

通常情况下,王朝的中后期会出现土地兼并问题,由此引发激烈的社会矛盾,最后往往通过改朝换代来解决。东汉的情形有些特殊,立国之初就存在严重的土地兼并现象,汉光武帝刘秀为此推出了度田的举措,但并不成功,还埋下了政治隐患。

度田检户

两汉交替之际是一段经济大破坏时期,从居摄元年至更始三年(6-25 年)的约20年时间里,生产严重倒退,“农商失业,食货俱废,民涕泣于市道”,而官吏又“扰乱州郡,货赂为市,侵渔百姓”。为应对经济和财政收入下滑,王莽推行“五均六筦”,包括盐铁酒专卖、政府铸钱、名山大泽产品收税和五均赊贷等,先后推出了28种货币,这些改革措施由于脱离实际,结果不仅没能扭转经济困局,反而火上浇油,致使广大中小工商业者及普通百姓都深受其害。

经济困境与农民战争相互交织, 互相激发,使经济恶化的趋势变得不可逆转。为维持朝廷运转和镇压农民起义,赋税不断加重,名义上的“三十税一”变成了实际上的“十税五”。这一阶段,大饥荒、大战乱又遇到大瘟疫、大蝗灾,百姓流离失所,“其死者则露尸不掩,生者则奔亡流散”。据汉平帝元始二年(2年)的人口普查结果,全国人口总数为5959 万,到汉光武帝中元二年(57年)再次普查时人口总数已下降到3100万, 而这时东汉已建国30多年了,印证了《汉书·食货志》的记载:“及莽未诛,而天下户口减半矣。” 

更始三年(25年)六月,刘秀即位称帝,建立东汉,之后经过11年东征西讨统一了天下。摆在刘秀面前的局面可谓千疮百孔、百废待兴,在恢复经济过程中,首先遇到了土地兼并的问题。西汉时期,土地兼并日益严重,王莽在改革中虽然也涉及土地, 颁布了王田令,禁止土地买卖,但这些措施十分空洞,王莽也不愿意与正在崛起的地方豪强势力为敌,所以土地向大地主集中的现象越来越严重。

刘秀深知要激活农业生产、增加朝廷税赋,就必须对土地兼并给予抑制和打击。一开始,刘秀试图通过案比解决这一问题。所谓案比,就是清理户籍和人口,具体方法是,每年八月左右将县内民众集中到县衙户曹, 统一案验、登记,如韦昭在《释名》中所述:“户曹,民所群聚也。”《后汉书·礼仪志》也记载:“仲秋之月, 县道皆案户比民,年始七十者,授之以王杖,餔之以糜粥。”人口情况弄清楚了,有助于算赋、口赋、力役等征收,但田赋才是税赋大头,如果不弄清土地的情况,仍然无法保证正常税收,更无法做到税收公平。

建武十五年(39年)六月,刘秀下诏命“州郡检核垦田顷亩及户口年纪”,在全国范围内实施度田,具体内容包括丈量和核实垦田数目、登记土地占有者的户口和年龄等,对这些重要信息重新登记,对不实者予以更正,作为征收田赋和征发徭役的依据。与此配套的措施还有释放奴婢等,对于在战乱中被迫卖身为奴的,规定“欲去留者,恣听之。敢拘制不还, 以卖人法从事”。通过这些措施,让土地、人口这些生产力要素重新回到朝廷掌握,增强国家对经济的控制能力,增加税收基数,提高财政收入。

遭遇抵制

度田令下达后,度田检户工作迅速在全国范围内展开。出乎刘秀意料的是,度田令的实施并不顺利,最大的问题是官吏不敢度田。

各州郡派官吏进京汇报度田工作,刘秀在一堆公文中发现一块牍书,上面写有“颍川、弘农可问,河南、南阳不可问”的字句。刘秀不解其意,将陈留吏叫来询问,陈留吏说自己也不知道,这块牍书是在洛阳长寿街捡到的。刘秀的儿子刘庄这时只有12岁,在帷幄后插话:“吏受郡敕, 当欲以垦田相方耳。”意思是,这是郡里的官员在教陈留吏怎么核查土地。刘秀问:“即如此,何故言河南、南阳不可问?”刘庄分析说,郡里的官员认为河南是帝城、南阳是帝乡, 这两个地方的田亩和宅第即便有问题也不能核查。刘秀听完大怒,让人去调查核实,果然跟刘庄说的一样。

这块牍书出现在刘秀面前,显得很蹊跷。牍是古人写字用的木简, 《说文解字》:“牍,书版也。”按理说,隐藏在官场中的这种“潜规则” 是绝对不能让天子知道的,但又“恰如其分”地到了刘秀的案头,应该不是失误或巧合,也不大可能是从街上捡来的,极有可能是有官吏看到度田不实的情况,在婉转地报告给刘秀。

不管是哪种情况,现在刘秀终于知道他下达的度田令在执行中存在偏差,于是在全国范围内进行了核查,发现度田不实的问题不仅出现在河南、南阳,其他地方也存在类似问题。《资治通鉴》记载:“帝以天下垦田多不以实自占,又户口、年纪互有增减,乃诏下州郡检核。于是刺史、太守多为诈巧,苟以度田为名, 聚民田中,并度庐屋、里落,民遮道啼呼;或优饶豪右,侵刻羸弱。”这段记载表明,负责度田的地方官吏不仅趁度田之机扰民,而且不敢得罪豪强,用隐瞒、欺诈等手段取悦豪强, 使度田的结果有利于后者,这样一来,朝廷和百姓的利益受损,不仅没有达到度田的目的,反而会起到相反作用,激化社会矛盾。

针对问题,刘秀采取了果断而严厉的措施,“遣谒者考实二千石长吏阿枉不平者”。很快,在度田中发现的问题陆续上报,其中一个案件颇引人瞩目:前汝南郡太守欧阳歙“度田不实,赃罪千余万”。欧阳歙是知名学者,深得刘秀敬重,刚被提拔为大司徒。为警示官员,刘秀下令将欧阳歙处死,为欧阳歙求情的有一千多人,欧阳歙的学生礼震请求替欧阳歙一死,但刘秀毫不动摇,欧阳歙最终死于狱中。除了欧阳歙,刘秀还处理了其他在度田中贪赃枉法或工作不力的官员,试图用强硬手段将度田工作推进下去。

就在这时,由度田激化出来的矛盾突然引发民变,《后汉书》记载: “郡国大姓及兵长、群盗处处并起, 攻劫在所,害杀长吏。郡县追讨,到则解散,去复屯结。青、徐、幽、冀四州尤甚。”与其他农民起义不同, 在这些民变中“郡国大姓、兵长”发挥了重要作用,这些人多是地方豪强,他们利用百姓对度田不实的不满情绪,以暴力与朝廷对抗,度田与反度田斗争是这些民变暴发的原因。

被迫妥协

面对各地暴发的民变,善于“以柔术治国”的刘秀保持了冷静,采取“软强结合”的办法予以应对和弥补:硬的方面,调动朝廷军队对民变进行镇压,严令各地官员以最快的速度将民变平息下去;软的方面,继续惩治不法官吏,处死了河南尹张伋等“郡守十余人”,以安抚百姓,同时“遣使者下郡国,听群盗自相纠擿, 五人共斩一人者,除其罪”,对参与民变的人进行分化,在民变已平息的地区,“徙其魁帅于他郡,赋田受禀,使安生业”。通过这些措施,这场因反度田而引发的民变很快得到平息,但轰轰烈烈的“度田运动”也因此受到打击,虽然没有诏令停止度田的相关记载,但此后有关度田的记载也少之又少。一般认为,看到度田中存在的严重问题,刘秀选择了妥协。

度田取得了一些成效,刘秀在位30多年,户数、口数都增长了约1 倍,豪强地主也有一些收敛,政局总体稳定,这些构成了“光武中兴”。但就度田而言,并没有达到事先预定的目标,总体来看是失败的。张传玺著《中国古代史纲》认为:“对捕获的大姓兵长,迁徙到他郡、县,给予优厚的田宅安排,不予处罚。这实际上是一种妥协政策,度田不了了之, 反度田斗争也就平息下来。”翦伯赞主编的《中国史纲要》认为:“度田虽然取得了一些成就,但是豪强势力并没有被根本削弱,土地兼并仍在继续发展,广大农民生活仍然很痛苦。” 

度田为什么失败?官吏执行不力、与豪强勾结只是表面原因,深层次的原因,与刘秀建立东汉政权的立国基础有关。桓谭曾对刘秀说:“臣谭伏观陛下用兵,诸所降下既无重赏以相恩诱,或至虏掠,夺其财物,是以兵长渠率,各生狐疑,党辈连结, 岁月不解。”桓谭此说,针对的是刘秀对豪强、豪族势力过于依赖的问题。刘秀为尽快实现天下统一,对西汉以来快速崛起的世家大族势力采取了拉拢、利用政策,又大封功臣,形成新的豪族势力。刘秀以豪族为政治盟友,现在又要从经济上限制和打压这些豪族,势必造成激烈反弹。

刘秀在度田上的妥协,为整个东汉王朝埋下了政治隐患。刘秀选择妥协,表明他对豪族势力继续依赖, 这构成了整个东汉时期政治格局的特点。从刘秀开始,东汉皇帝们又热衷于同功臣豪族联姻,由此培养出外戚势力,当其坐大时,为维护皇权,皇帝通常选择扶持宦官集团予以平衡。这种复杂的政治格局决定了国家政策的走向,也决定了度田这样的改革举措难以真正推行下去。刘秀之后的汉明帝、汉章帝等也实行过度田,对土地兼并也有过一定抑制,但其力度都是有限的,与豪族势力扩张和土地兼并的速度相比显得远远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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