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贺拉斯情爱诗看古罗马人的精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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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 成

 

“如果说爱情的魅力真的能使每个人都成为诗人,那么诗歌必然是一个民族爱情生活最真实最清晰的反映。无论是极其高尚的两性之间的爱,还是最卑贱的性关系体验,人类都选择诗的语言把它记录下来。”([德]奥托·基弗著,姜瑞璋译:《古罗马风化史》,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99页。)从古至今,不分民族,不分国界,爱情都与诗歌密不可分。
古罗马奥古斯都时期著名诗人贺拉斯(公元前65年—公元前8年)笔下的情爱世界是丰富多彩的,在不同的诗歌中,女主角走马灯般地变换,她们或情窦初开、娇小可人,或风华正茂、婀娜多姿,或美人迟暮、人老珠黄。贺拉斯与这些女人的爱情永远都是扑朔迷离而转瞬即逝的。这让笔者不免生疑,这个情爱世界只是文学作品中的虚构吗?抑或是从某种程度上折射了奥古斯都时期的罗马社会现实?如后者得以确认,则研究贺拉斯的情爱诗对了解古罗马人的爱情生活具有重要意义,在政治史和军事史得到重点关注的罗马史研究领域,定会激起浪漫的涟漪,促进更多的学者和读者关注古罗马人的精神世界。

贺拉斯情爱诗创作的社会文化背景

贺拉斯创作的这些情爱诗的背景大多是宴饮(symposion)活动。他的宴饮诗歌贯穿四卷《颂诗》始终,诗歌中的宴饮有实际发生的,也有想象的;有的宴饮场面有很多细节描写——饮酒者头上的花环、飘洒的玫瑰花瓣、芳香四溢的香膏、酒桌上的规矩以及里拉(lyre)、长笛(tibia)等乐器,有的宴饮只是一个总体的背景;饮酒者或者是两人,或者是两人以上。在这些场合中,女人既是音乐表演者,也是与参加宴饮者调情的人,而后者似乎是这些女人的主要功能。贺拉斯诗歌中的这些具有典型希腊名字的女性大多具有出色的音乐天赋,她们能歌善舞、才艺超群,如泰恩达里斯(Tyndaris)、莱德(Lyde)、皮里斯(Phyllis)、吕瑟(Lyce)和齐亚(Chia)等。
这种宴饮文化并不是罗马的本土文化,而是希腊文化的一个典型特征。考古学家发掘出土的很多古希腊陶器上,这种宴饮场面比比皆是。在这些宴会中,与会者往往畅谈狂欢至深夜,有时在户内,有时在户外。陪酒的人不仅有女人,也有男人,有屈服于皮条客淫威的奴隶,也有外国人、被释奴和被迫以此谋生的自由人。这些宴饮服务者需要提供的服务有唱歌跳舞、乐器演奏和性服务。她(他)们中有些人一生卑微,有些人却藉此进入上流社会。性娱乐是一场希腊宴饮活动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这些宴饮场面让人首先联想到的就是性。
根据李维和波利比乌斯的描述,这些希腊的娱乐生活方式在公元前2世纪就已经侵入意大利半岛,并且迅速蔓延。在贺拉斯生活的奥古斯都时代,宴饮活动依然非常流行,这个时候的宴饮活动保持了一些古希腊时期的传统元素,如花环、香膏、美酒、乐器和性服务等。这些宴饮参加者既温文尔雅,又沉溺于酒色。贺拉斯作品中有大量关于这种宴饮活动的生动描写,而参加宴饮活动的男人与女人,也就成了贺拉斯情爱世界的主角,尽管他们的名字可能是虚构的,但这些男人与女人的爱恨离愁一定是当时罗马社会爱情生活的真实反映。

贺拉斯诗歌中的情爱世界

贺拉斯终生未娶,但他并不是一个排斥爱情的人。根据他的诗歌来判断,他谈过多场恋爱,感受过爱情的美好,也体味过失恋的痛苦。正因为这样,他对爱情既有美好的憧憬,也有深深的绝望,反映在他诗歌中的爱情也是多面的:既有两情相悦,也有单思独恋;既有因爱生恨,也有破镜重圆;既有情比金坚,也有背信弃义;既有豆蔻年华时的美好,也有人老珠黄时的落寞。
贺拉斯的诗歌中不乏两情相悦的爱情,他认为两情相悦的爱情是美好的,鼓励罗马人享受这样的爱情:“青春未逝,离脾气古怪的暮年还有很远,在大好的年华里,千万别怠慢甜蜜的爱情,还有那欢畅的舞姿。夜幕已经降临,赶快去战神广场的草坪和城市的广场,情侣幽会,细语呢喃,一声欢笑从隐秘的角落里传出,暴露了藏在那儿的姑娘,半推半就间,她手上或臂上的首饰已被情人攫去。”姑娘的首饰指的是姑娘手上的戒指或者手臂上的手镯,在与自己心仪的男人确立关系时,罗马少女往往把它作为定情信物赠送给对方。诗中描写的定情信物被情人抢走,女孩有些害羞和矜持,却半推半就,默认了情人的这种行为,两情相悦的美好尽显无余。
在贺拉斯的诗歌中,单思独恋的例子也不少见。贺拉斯自己就是一个单思独恋的典型,为了追求心仪的女人,他经常随身携带三种工具:火把、撬杠和斧子,这是为了能在夜晚进入心仪女人的闺房。贺拉斯绝不是一个恋爱高手,他的追求大多以失败收场,心仪女人的门前经常留下他落寞的身影。在风雨交加的夜晚,他孤独地坐在心仪女人冰冷的门阶上乞求道:“你至少要可怜一下你的求爱者,尽管你比不易弯折的橡树还要强硬,你的心比摩尔人(Moorish)的毒蛇还要狠毒,可我的身体却不能永远忍受你坚硬的门阶和天上落下的寒冷的雨。”饱受这种单相思之苦的折磨,贺拉斯只能在梦境中享受爱情,他给其中一个情人写道:“为何我的脸颊时而会有泪珠滚落?为何能说会道的我时而会陷入令人尴尬的沉默?在夜晚的梦幻中,我紧紧抱着你,可铁石心肠的你啊,又离我而去,我不得不追逐你飞过长满青草的战神广场,飞过波涛滚滚的大海的漩涡!”这种单相思在古罗马人的爱情中非常普遍,“美丽的吕克里斯(Lycoris)对赛勒斯(Cyrus)笑容满面,而赛勒斯却爱上了冷漠的福洛(Pholoe)”,贺拉斯认为这种恋爱中的错位是神的意志决定的:“这都是维纳斯的意志,她陶醉在这样残忍的游戏中,用她的铜轭把不相匹配的身体和心灵结合在一起。”
贺拉斯在诗歌中还描写了他与一个叫莉迪亚(Lydia)的情人因爱生恨,最后又破镜重圆的故事。贺拉斯和莉迪亚本来是一对如胶似漆的情侣,他们郎才女貌,幸福快乐,后来又各自移情别恋,有了自己新的情人,但对彼此的思念终究无法把他们拆散,传奇般的破镜重圆的故事真实地上演了。感情破裂的时候,贺拉斯用诗歌辱骂情人:“风华正茂时的激情也曾使我难掩愤怒,冲动地写下了谩骂的诗篇”。破镜重圆的时候,贺拉斯又用诗歌来修复与情人的关系:“现在我愿意把这些尖刻的文字换成甜言蜜语,收回我的谩骂,只要我能成为你的朋友,重获你的芳心。”“啊!姑娘!比你迷人的母亲更加迷人,随你怎么处置我辱骂你的诗篇吧,你可以把它付之一炬,或是抛进亚德里亚海的汪洋。”但破镜重圆的故事毕竟少见,因爱生恨而从此分道扬镳的故事才屡见不鲜,贺拉斯与情人妮埃拉的故事就是这种类型,屡经爱情挫折的贺拉斯对此不但能坦然接受,还淡定坚强,说出了非常有志气的话:“哦,妮埃拉!我的男子气注定要让你后悔!贺拉斯若有男人的自尊,就不会容你夜夜寻新欢,一怒之下他也要找一位志趣相投的人。他决心不再向美貌低头,一旦愤怒已经进入他的灵魂,你的美对他来说已经化为仇恨。”贺拉斯还以过来人的口吻告诫妮埃拉的新情人:“至于你,妮埃拉的新情人,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有多么成功,幸灾乐祸地看着我的不幸,毫不掩饰地炫耀你的所有——尽管你兽群大、财产多,帕克托卢斯河为你而流;尽管毕达哥拉斯重生,他的深奥学问也难不倒你;尽管你的美貌可以超过尼柔斯((Nireus)。哎!你也注定要为妮埃拉的移情别恋而悲痛欲绝,而到那时该轮到我笑你。”在经历了跌倒起伏的爱情之后,贺拉斯认识到了爱情的真谛:“真正的幸福应有牢不可破的爱情维系,没有恶意的争吵,永不分离——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日。”
幸福要靠爱情来维系,而维系爱情的是忠贞。贺拉斯在诗歌中极力歌颂情比金坚的忠贞,抨击背信弃义的背叛。他用达那乌斯女儿们(Danaides)的故事来表明他的爱情忠贞观,达那乌斯(Danaus)共有50个女儿,在她们的新婚夜,除了小女儿西拜尔米斯特拉(Hypermestra)外,都听从她们的父亲达那乌斯的命令,杀死了她们的新郎,而西拜尔米斯特拉却违抗父亲的命令,放跑了自己的新郎。贺拉斯赞美西拜尔米斯特拉对爱情的忠贞,抨击杀夫的另外49个达那乌斯女儿们的背信弃义,她们接受了应有的惩罚,往一只没有底的瓮里注水,永远无法完成工作。
年轻时的贺拉斯对待爱情是非常感性的,注重外表和美貌,他这样歌颂女性:“我为格莉色拉(Glycera)的美貌而着迷,她比派洛斯岛的白色大理石更加炫目;我为她甜美的早熟而着迷,那勾人的脸更让我心驰神往。”但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爱的背叛后,他逐渐对爱情产生了逆反心理,感叹道:“我如今已难欢娱,无论是对少男还是少女,爱的希望已渺茫,在酒宴上竞饮早已无趣,戴上齐眉的插满鲜花的花环也不能使我欢颜。”贺拉斯的这种认识来自无数次爱情挫折的领悟,他经常不由自主地走到无法触及的单相思对象的门前,但即便被坚硬的门槛擦伤了屁股和骨盆,心仪的女人也无动于衷,在欲爱不能的折磨下,他无视朋友的劝告,认为只有另一场热恋才能把他解救。在无数次燃起爱的希望之时,他都得到了失望的答案,这使他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他开始不相信爱情,认为爱情无法抵抗权势的诱惑,无法抵抗欲望的诱惑,即便是巫术的力量也无法挽留爱情,在金钱面前,脆弱的爱情更是不堪一击,他撕心裂肺地感叹道:“一个贫穷男人的诚实的心并不能抵抗金钱的力量!”因为爱情不恒久,他才越发感觉到真爱的可贵,在贺拉斯眼中,人生短暂,青春易逝,“天上月亮亏损,很快就能修复,而我们一旦进入虔诚的埃涅阿斯(Aeneas)、富裕的图卢斯(Tullus)和安库斯(Ancus)安息之处,就只剩尘土和魅影”,爱情是转瞬即逝的,拥有爱情的人要珍惜机会,及时行乐。

贺拉斯眼中失爱的罗马人

既然爱情不恒久,失去爱情的罗马人该怎样满足自己的欲望呢?在贺拉斯的诗歌中,这位诗人给出了两种答案:通奸和嫖娼。对于前者,贺拉斯持批评的态度,而对于后者,贺拉斯持宽容的态度。
贺拉斯认为通奸是一种时代的罪恶,批评这种荒淫糜烂的行为,他在一首诗中写道:“我们的时代充满着罪恶,首先玷污了我们的婚床、后代和家园,以此为源,灾难之水泛滥,已经淹没了我们的祖国和人民。少女刚到青春期就痴迷于学爱奥尼亚(Ionian)舞,现在又训练自己的媚态,用放纵的激情,来酝酿淫荡的风流韵事。不久,在她丈夫的狂欢聚会中,她又找到了年轻的情人,当熄灯之时,把非法的欢乐不加选择地快速赠人。”在这种社会风气的影响下,贺拉斯认为,通奸的诱惑无处不在,他警告丈夫出海经商的留守妻子要警惕邻居的诱惑:“要当心邻居埃尼匹斯(Enipeus)的反常的讨好,没有人能像埃尼匹斯那样在战神广场(The Campus Martius)的草坪上娴熟地驯马,也没有人能像他那样在台伯河中游得如此迅速。夜晚降临的时候,一定要锁好你的房门,当听到他哀婉的笛声,千万不要朝街道看,尽管他经常说你铁石心肠,一定要不为所动。”在贺拉斯的诗歌中,对通奸被抓者的惩罚也是非常严厉的。“在这些通奸者中,有人从房顶跳下自杀,有人被鞭笞致死,有人在逃跑中落入野蛮的黑帮之手,有人为挽救自己的性命付出了一大笔钱,有人被马童虐待,有人因通奸而被主妇的丈夫割掉了睾丸和阴茎。”这并非贺拉斯的杜撰,罗马的法律确实允许受害的家庭私自惩罚通奸者。贺拉斯警告罗马人:“如果你不想引火上身的话,不要再追求主妇,因为那可能带来痛苦,而不是真正的快乐。”
相对于通奸,贺拉斯更容忍嫖娼。他认为:“当可耻的激情让你血脉喷张,年轻人最好应该来到妓院,而不是勾引其他人的老婆。”根据贺拉斯的记载,连严肃的道德卫道士加图对待嫖娼都表现出了宽容态度,当他认识的一个人从妓院里出来,加图赞扬道:“保佑你的善行。”妓女在古罗马人的日常生活中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她们并不局限于在妓院活动,在宴饮等场合也是不可或缺的人物,贺拉斯经常把宴饮等活动与妓女紧密联系在一起,在一首诗中,他写道:“为什么不休闲地靠着高大的悬铃木或松树畅饮?为什么不用芬芳玫瑰装饰灰白的头发?为什么不洒上叙利亚甘松做的香水?酒神巴克斯驱散恼人的忧愁。哪一个奴隶会用急流中新打出的水来稀释浓烈的法勒尼安酒(Falernian)?谁能把谨慎的妓女莱德(Lyde)从她的家里引诱出来?现在去告诉她拿起象牙里拉琴赶快过来,把散乱的头发扎成斯巴达少女常扎的发髻。”因为古罗马的妓女和有夫之妇在着装上差别很大,妓女穿着比较暴露,而有夫之妇要穿长袍,除脸之外的身体其它部位都被遮盖。贺拉斯把女人的身体视作商品,认为妓女把要卖的“东西”公开陈列,不会吹嘘魅力,也不会隐藏缺点,而对于有夫之妇,人们只能看到她们的脸,无法辨别她的具体身体情况。因此,在贺拉斯看来,嫖娼比通奸更不容易受欺骗。贺拉斯在诗歌中反对通奸,纵容嫖娼,这与现代文明社会的价值观和伦理规范不符,但放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看,在某种程度上契合了奥古斯都的道德整肃政策。
爱情是人类永恒的主题,贺拉斯的情爱诗相对真实地记录了古罗马人的爱情生活以及与此相关的通奸、嫖娼等社会现象,是现代学者研究古罗马人精神生活和社会生活史的珍贵史料。贺拉斯诗歌中的这些描写绝非他一人的情爱生活,而是能够反映出当时古罗马人普遍的情爱生活。这些身处情爱世界中的古罗马人既幸福,也痛苦,既体味了爱之深,也体味了恨之切,既有发自肺腑的海誓山盟,也有纯粹的肉体欲望,可谓情天恨海,欲壑难填。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博士研究生,黑龙江大学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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