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体制思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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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陈彩虹

 

 体制“万能主义”和“懒惰主义”

 中国近几十年经济体制改革的巨大成功,不仅带来了国家经济实力的强大和百姓生活的富足,也带来了国人思维方式天翻地覆的变化。每当遇到问题难以解决时,人们便剑指体制,认定既有的体制无法提供解决问题的基本前提或基础支持。在此思维导向下,改革现存体制,自然就是不二选择。这也就是我们经过了这么多年的革旧布新,却一直还在呼唤、推动并进行各种各样改革的缘由。诚然,不断演进的改革,破解了原有体制下大量的问题。如此的体制改革绩效,叠加起了更大的激励,那个被术语化的“改革红利”之说,早已成为了日常词汇而广为人知。
    然而,在现实经济生活中,有些体制的变革,并没有带来相关问题的解决,反而形成了新体制下新的问题,并且在与原有问题的纠缠中,复杂化了新旧问题的广度和深度;还有一些体制的变革,表现为“分分合合”的来回“翻烧饼”,以“分”的体制对付“合”的问题,或是以“合”的体制对付“分”的问题,结果是“分”和“合”体制下各自的问题,仍然如故,体制调整成了日常事项;更有一些体制的变革,针对问题而去,却由于认知的不足,仅仅是完成相关问题的转移,并没有实现问题的解决,体制的变化只是自调“颜值”,无关乎真实问题,有时还掩盖问题,提供体制改革有效的假象。
    以企业体制改革为例,长期以来令人头痛的“条条块块”等体制问题,至今仍然没有找到“唯一解”或“最优解”。不少企业都尝试过业务条线的“纵向体制”或事业部制,条线与条线之间的边界一经分列开来,企业实际上就成了多个独立利益体的“条条”物理拼图,凡是跨越条线的综合性业务,通常内部的协调成本非常之高,高到条线之间需要进行交易,交易的价格甚至超过外部市场水平;“大部门制”也是许多企业改革的现实选择,减少管理的“多头”是一个正确的改革目标,但“大部门制”在很多情况下,只是将原来分散在多部门的问题和矛盾,集中到少量部门而已,有些问题在一个部门得到了解决,而有些问题,则形成了“大部门”内部的矛盾,亦是迟迟难以解决;还有“扁平化”的体制改革,减少层级和减少部门具有同质性,扁平到某种程度之后,基层问题和矛盾直接上移到高层,由于高层缺乏足够的“微观能力”,高层出现管理混乱,一些管理“真空”出现,基层也失去了经营竞争力和秩序。
    还有更为理想化的改革设计,即“矩阵式”的企业体制创造,试图破解条线和块块之间的矛盾。遗憾的是,纸面上画得清楚的纵横交叉“矩阵”,实际运行中却流于形式。许多企业的类似改革,终极还是落入到某种传统的“条条”或“块块”体制之中,必须依靠某些价值观、文化理念和人的主观能动性,以及管理人员的个人权威或是命令等,来弥补体制的不足。不客气地讲,“矩阵企业”的空中理想,一直就没有落实到地面上过。
    从体制改革取得的巨大成效和某些体制调整的效果欠佳,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体制变革并非万能。换言之,除了体制改革,我们还应当去发现和认知体制之外解决问题的途径与方法,有针对性地破解现实经济中的难题。颇为令人费解的是,即使体制调整未能达到设计效能,人们还是更多地从体制的视角,去看待所遇问题,仍然寄望于再一次的体制改革来解决问题。如此而行,体制改革常态化起来。甚至于,一些组织特别是企业,只要“一把手”调整,新一轮的改革就在所难免。
    在这样的格局之下,一方面,体制改革成了“主业”,改革自身的成本大大增加;另一方面,业务的经营管理“双重地”受到影响——既难以获取和配置充足的各类资源,又在新旧体制的频繁变化中无所适从。如果说,这样的体制改革最终仍然无法覆盖成本,并获取“改革红利”,那么,再一次的体制调整又得鸣锣开场。这样的体制变革,就成了实实在在的“体制折腾”。毫无疑问,如若没有足够大的经济实力作为基础,绝大多数企业是无法承受这样的改革成本的。这不是理论的推测,我们有些企业,就是在这样的反复“折腾”中,走向了极度的困境,甚至于走向消亡。
这显然是体制“万能主义”的思维方式在作怪。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思维方式呢?除了以往改革成功的巨大激励外,至少有另外两个方面的重要原因。
    一是人们很少考虑“改革成本”,或是即使考虑也不去计算“改革的全部成本”,认定改革是或基本是“免费”的制度调整,只带来净收益。当我们听到“这必须改革”的说法时,大多数情况下,说者的全部指向只是遇到的问题,很少想到要付出多么大的代价,才能建设起解决问题的新体制。而且,对于某些改革主体而言,如垄断性企业,由于它具有“垄断利润”或是改革成本可以转化给外部(如调价等),“改革成本”也的确不必斤斤计较。既然改革可能带来问题的解决,又无成本之忧,何乐而不为呢?
    二是人们迷信所有的问题,都是体制带来的。而且,人们迷信,存在一种最优的体制,能够解决所有问题。一旦问题摆在我们面前,改变现行体制就是解决问题的代名词——只要按照某种理想的思路,建造出全新的最好体制,问题就会消失。为此,在我们现实大量的调查研究报告里,“体制不合理”、“改革不到位”或“改革不彻底”一类的字眼,出现频率之高,令人惊叹。既然体制一定是问题的根源,不拿体制开刀,何以解题呢?更何况,新体制之钥匙,必打开旧问题之锁无疑。
应当说,在当下,体制“万能主义”的思维方式是具有相当普遍性的。需要警觉的在于,当体制“万能”成为一种思维惯性时,它往前走一步,便是体制思维的“懒惰主义”。这是因为,基于对体制能够解决所有问题的笃信,人们可以不假思索,一味简单地从“体制不合理”上去寻找答案——凡涉问题者,皆出自于现体制;凡破解之途,皆寄望在新体制。由此而来,一个可怕的体制“懒惰主义”萌生出来了。实际上,从某个视角上看,体制的“万能主义”也就是“懒惰主义”。
    更需要警觉的在于,这种思维,会带来未曾深思熟虑的“新”体制对“旧”体制否定的反反复复调整。这种调整不仅无法解决遇到的问题,其试图解决问题的设计和实践,由于缺乏缜密研判,针对性弱,本身就是一个新的问题。因此,思维上的体制“懒惰主义”,以其“懒得思考”而无需“心思”耗费,却必定会引致改革实践曲折复杂,在收效甚微的同时,带来巨大的体制变革成本。

 体制思维的“两大误区”

 几千年以来,人类的思维方式是颇为多元的。但综合起来看,无外乎两种:一种是极端性的思维方式,另一种则是非极端性的。历史表明,人类很容易走向极端性思维,并且对其中的“极端性”,却不容易有“自知之明”。换言之,尽管大多数人并不倾向于“极端性”,有的甚至反对“极端性”,但许多人经常进行着自我并未在意的极端性思维。这一点,应当与人类的信仰相关。对于相信特别是坚信不疑的东西,人们极易将其推崇到“至上”之位,极端性就有了。上面关于体制思维的“万能主义”,显然就是极端性的思维问题。
    极端性思维是一种过度夸大、接近扭曲、远离实际的思维。在体制思维里,有“两大误区”,将此等思维的特性,展现得淋漓尽致。它们就是,“所有的问题都来自于体制”(以下简称“问题体制”),“一定存在可以解决所有问题的最佳体制”(以下简称“最佳体制”)。颇具意味的是,许多人并不一定明确地用如此语言表达,却在研究体制问题和实践运作上,将此等“误区”表现得非常充分。诚然,根植于意识深处的东西,总是要显露出来的。
    我们先看第一个误区。这是一眼就能辨清正误的思维判断:现实世界里,不可能所有的问题都来自于体制。有些悲情的是,人们常常如此思维,却不去分辨其正误。如果我们简化对一个组织的认知,将体制和人确定为构成组织的两大元素,那么,这一误区所展示的,就是过度夸大了体制的“问题”功能。与此同时,则将人产生“问题”的机能抹去了。鉴于现实世界里,人必定是“问题”的制造者之一,这一误区,也就是人为地将许多“问题”,从人那里转移到了体制之上。表面上看,如此的思维判断,痛陈体制之弊,发现了问题所在;实际上,则是对现实的扭曲。其中,人,被排除在产生问题的源头之外,似乎被赋予了一种完美,但这等不切实际的衬托,只能说,人是被忽略不计的。在一个组织里,如果人没有得到起码的重视,这个组织就不可能是完备的。由此而论,第一误区之“误”,一方面,在于将“问题”极端性地强加于体制;另一方面,则否定了人的存在。这是一种残缺不全的思维。
    仍以企业为例。一个企业不只有体制问题,还有战略问题、管理问题和执行问题等等。这些问题,自然会关联到体制,但同时,更关联到人。特别是,在体制相对成型的企业里,绝大部分问题,都是如何确定好的战略,如何实现好的管控,特别是如何激励起所有层面的执行积极性和创造性的问题。在这里,人的因素,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当我们心目中只有体制而没有人,一味地将本来关联人的问题,强行地划列到体制范围内时,我们便驶进了“南辕北辙”的极端性思维之轨。试想,这等思维之下的问题求解之道,只可能从体制改革或调整方面动手,由于问题更多关联人而非体制,指望体制转变带来问题消失,是不可能的。
    第二个误区是理想主义结出的“梦幻之果”。这也是一眼就能分辨正误的思维判断:现实世界里,不可能存在可以解决所有问题的最佳体制。同样悲情的是,人们偏偏相信,至少愿意相信有这样的体制,只是我们还没有构建完成或改革到位而已。特别是,一些在位者通常认为,最佳体制之所以还未达至,或因过往的环境或条件不够,或因先行者努力方向不对甚至于努力程度不够。潜台词就是,最佳体制是一定有的;而且,今天与昨天相比,环境和条件更好,变革的方向更明,只要加倍努力,体制的巅峰并非遥不可及。
    从本质上看,这一误区,与“问题体制”异曲同工。关键点在于,它只见体制不见人。具体地说,它否定人的主观能动性,将某种体制等同于解决问题的全部所在,极端性的“最佳体制”自然就是解决所有问题的全部所在了,人的因素完全彻底地消失。相比于“问题体制”,“最佳体制”之说,以一种“乌托邦式”的虚幻预计,不只是用体制代替了人的作用,更是代替了现实的真切。无疑,那些真实存在的问题,一旦拿到虚化的空间去解决,结果只能是纸上谈兵,成为某种思维的游戏,而问题依然是真实存在的。如果将这样的思维游戏,演化成体制改革的设计蓝图,结果必定是严重脱离实际,要么被束之高阁,要么因推行困难而半途而废。因此,这一误区表现的,不仅仅是思维的残缺不全,还有空想或幻想的特质。

 从人和体制的关系上去看待体制

 认清了“问题体制”和“最佳体制”思维的缺陷,我们就会积极地转向思考现实社会体系中的另一个重要因素:人。事实上,人类历史从来就没有忽略过人自身的特殊重要性,但随着社会的发展和技术进步,人类创造出来的制度和技术工具越发地强大,让人类在这些自己的创造物之前,产生了某种迷离和颠倒:强大的工具被提升到了管控者的位置,人则退居位于次席。回归人的主位,一直就是人类需要经常自我觉悟的问题。在思考体制问题时,不论涉及问题的产生原由,还是涉及解决问题的途径,加入“人”这一因素,不仅有完善思维方式的价值,进而形成合理的变革实践,还有复归人主体地位的至高意义。
    仔细想来,“只见体制不见人”的思维方式,也不是完全没有“人”的影子。只不过,这种思维方式,突出的是“体制治人”,而不是“体制治于人”,“人”被忽略不计就是理所当然的。那种耳熟能详的“好体制出好人,坏体制出坏人”说法,在某种语境或条件下,不只是体制改革的名言,也是体制改革的正确理念,但若是极端化其中的“体制”,尤其是极端化其中的“好”和“坏”,“人”仅仅为体制下完全被动的跟随者,毫无疑问,我们就掉进体制“万能”的陷阱了。这一点,也提醒我们,加入“人”来看待体制问题,也不应当走另外一个极端:只见人而不见体制。那是另外一个思维的陷阱。
    那么,应当如何将“人”加入到体制问题中来呢?
    一是,时刻不忘人和体制不可分离的关系。在现代社会里,任何人都是在一定的体制里生存和生活的,不存在“体制外”的人,也不存在“人”之外的体制。由此出发,我们便容易判断什么是好的体制——当某种体制最适合于该体制下的人充分发挥潜能,最优地解决遇到的问题时,这样的体制就是好的。相反,就是不好或不合理的体制。由于人与人的不同,不同时期、不同地方,甚至不同性别、年龄、经历的人,具有不同的潜能,因而要求有不同的体制相契合。这就告诉我们,虽然没有一般的最佳体制,却一定有特殊的、历史的和具体的最适合某些人在某时、某地和某种环境下潜能发挥的最佳体制。推论开来,在A处最佳的体制,在B处不一定最佳;此时最佳的体制,不一定彼时最佳;甲群体下最佳的体制,不一定在乙群体下最佳,等等,这取决于体制和“人”处于何种特定关系。可见,有了“人”,体制的思维就会完备起来,改革的选择也会指向明确,改革的效能便有望最大。
    二是时刻注意分辨现实存在的问题,究竟是因“人”而来还是因体制而来。这一点的重要性在于,避免问题的“张冠李戴”,形成真正清晰的“问题导向”,引致问题的有效解决。例如,在现代企业治理中,我们常常过于重视治理体制的建设,“三会一层”精巧完备,各种委员会、办公室林立,却没有足够重视治理者的能力水准。实际上,治理中的许多问题,恰恰是由治理能力带来的,不是源自于体制。通常情况下,治理者不会自我承认治理能力弱;片面的体制思维,又让决定“谁为治理者”的人们,更多地从体制上去寻找问题根源。这样一来,“宁得罪体制,也不得罪人”的实际运作就有了厚实的基础,许多现实问题的解决当然无从谈起。加入“人”作为问题的源头之一,实是不可或缺的。
    三是时刻注意人和体制的互补性。理论和实践都表明,人和体制之间,存在优劣和强弱的巨大互补性——体制之优,大可弥补人之能力不足;而人之优,亦可弥补体制之缺陷。高度注意这种互补性,一方面,持续地维护“优体制”的运行或是持续地激励“优治理者”的能力发挥;另一方面,给予人或是体制“短板”的劣势或弱点更多地调适,通过提高人的能力,或改善体制的功能,最后实现人的潜能与体制之间特殊的、历史的和具体的最佳契合。事实上,在现实世界里,一直就存在一个如何让体制适合“强人”,或是让人跟上“先进体制”的战略到战术问题,它们在很大程度上,构造出了人和体制之间特殊关系的主核。这一点,不论如何重视,都不算过分。
    当我们从仅仅思考体制问题,转向从人和体制的关系上来讨论问题时,一个重要的推论出现。这就是,基于人和体制不可分离的关系,基于人也是现实社会问题产生的一个源头,还有人和体制之间巨大的互补性,我们所注重的,就不应仅仅是体制的改革和完善,还要有人的能力提高和人的素质完善——培养人、锻炼人和塑造人,让人获得全面发展的时空,应当享有和体制改革同样的地位。需要强调的是,在体制思维片面性相当强烈的当下,我们尤其要关注的,就是人,就是我们自己,而不只是我们发现、发明和创造出来的体制。

作者单位:中国建设银行总行董事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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