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业供给侧结构性改革需要关注的几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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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 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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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11月在中央财经领导小组第十一次会议上“供给侧改革”概念首次被提出,到中央经济工作会议上则明确了“三去一降一补”的五大任务。“供给侧改革”短短9天内被国家领导人提到了4次,关于“供给侧改革”的媒体报道更是不可计数,“供给侧改革”可以说已经成为关心中国经济的海内外各界人士聚焦的热点问题。作为我国经济供给侧改革的重要组成部分,农业供给侧结构性改革需要特别关注以下几个问题:

“油画”与“宣纸”

“油画”与“宣纸”是种形象的说法,指的是“供给侧改革”如何选择理论基础和思想基础的问题。最近几年,我国在政策制定上引进了许多概念,比如美国太平洋基金管理公司总裁埃里安提出的“新常态”,里根的供给侧结构改革以及“互联网+”、熔断机制等。其中,有些概念非常实用,可以吸收借鉴。但有些概念应该在全面理解的基础上,根据中国经济的实际灵活运用,不能简单地生搬硬套。
关于“供给侧结构性改革”问题的思想渊源,一些专家学者有如下概括:一是“供给学派革命”。供给学派意涵的政策措施主要是通过降低税收来提高投资和增加供给的积极性。大规模减税将会刺激富人投资的增加,这个过程也会通过提供更多的工作机会使得穷人受益,这就是所谓的“涓滴效应”,前美国总统老布什称之为“巫术经济学”。供给经济学应对的核心问题是上世纪70年代,西方国家出现的失业与通胀并存的滞胀问题。今天中国经济并不存在滞涨。中国经济面临的几个大问题集中体现在国际金融危机冲击下的外需下滑,基本增长动力源变化导致的增速下滑,产能过剩以及制度性的扭曲等方面。仅仅依靠供给学派开出的减税与削减福利这些药方,并不能完全解决我国目前存在的复杂的经济问题。
二是萨伊定律。萨伊定律是由19世纪初期法国经济学家萨伊提出的。根据这一定律,供给自动创造出等量的需求,市场是完美的,不可能存在超过所有商品需求的过剩供给。政府只需要做好“守夜人”的角色就好,其他方面最佳的策略就是自由放任。这与目前我国大规模的产能过剩并不一致。所以,萨伊定律的政府不干预原则不能用来解决当前我国所存在的经济问题。
三是以保守主义、货币主义以及供给主义为核心的里根经济学和撒切尔主义。里根经济学和撒切尔主义是哈耶克的保守主义、弗里德曼的货币主义以及一些供给主义的混合体和变种。里根经济学和撒切尔主义在当时极具影响力,并从根本上重塑了当时的经济和政治格局,导致了一个全新的、以自由市场理念为主导的政治文化的出现,也催生了一种新的金融文化,而正是这一新的金融文化孕育了2008年席卷全球的金融危机。另外,里根经济学和撒切尔主义主张在所有制上完全私有化,在运行上完全市场化,不仅与我国目前主流意识形态不一致,也与促进共同富裕的目标不一致。
四是以发展经济学为核心的各类结构主义。结构主义兴起于上世纪50年代,主张用国家干预和大规模投资等措施来突破发展中国家的低收入均衡陷阱,它的实质是主张干预主义和非均衡主义,其表现形式是各种“重工业优先发展战略”以及“进口替代战略”。这明显与中国完善市场经济体制,促进均衡发展和进一步扩大开放的目标不相一致。
五是“华盛顿共识”。1989年,美国学者威廉姆森对拉美国家的经济改革提出了十条改革措施,被称为“华盛顿共识”。“华盛顿共识”以快速私有化、快速自由化以及宏观平衡为内容。“华盛顿共识”的政策太过于迷信市场原教旨主义,以“华盛顿共识”为指导思想的拉美和东欧国家结构性改革的失败,也已经宣告了“华盛顿共识”的破产。
六是以产权理论为核心的新制度经济学。新制度经济学虽然抓住了制度革新这个要点,但是把经济转型简单化为单纯的产权问题,实际上回避了转型本身所内含的复杂性。著名经济学家斯蒂格利茨把这种主张“一分就灵”的私有化改革观念称作为“产权神话”。“产权神话”的倡导者“认为人们需要做的所有事情就是正确地分配产权,如此一来,经济效率就有了保证”,斯蒂格利茨反对这种简单化的观点,他特别强调产权改革与经济发展的复杂关系,例如,他指出,“中国之所以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功,就是因为中国创立和发展许多新的企业,而不是把原来国有企业私有化”,换言之,中国的经济成就是增量改革和渐进改革所带来的,而不是简单的私有化问题。“产权神话”在我国“三农”理论工作的表现就是:“农地私有一抓就灵”。笔者在另一篇文章《农地问题,不在所有制而在二元制》已经指出:中国农村土地制度,问题不在“公”与“私”的所有制,而在“城”与“乡”的二元制,引发一系列社会经济问题的根本原因主要在于城乡二元结构的土地管理制度设计。
总而言之,这些来自西方的关于“供给侧结构改革”的理论、主义和学说,都是在特定背景下,为了解决当时西方社会存在的某一特定问题的实践而产生。对于我国目前这种复杂背景下的综合性问题,不能用拿来主义的办法,直接套用西方理论来解决我国的经济问题。生搬硬套西方理论无异于“宣纸上画油画”。
中国面临的主要问题其实就是需求侧已经升级,供给侧必须适应消费的升级而升级的问题。

战略与战术

战略与战术涉及的是农业供给侧改革的理念问题。战略追求的是长期目标,战术则强调短期所使用的手段。理顺战略与战术之间的关系是保持政策一致和一贯的必要前提。当前关于我国经济政策的争论,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如何处理战略和战术之间的关系。有一派经济学者认为中国的经济政策应该专注于长期增长问题,调结构、去杠杆。因为短期的刺激方案只会进一步恶化债务问题,鼓励无效率产出,造成更多的产能过剩,短期内应该让市场规律发挥作用,哪怕是牺牲短期的经济增长。另外一派学者则提倡反周期的经济刺激政策。他们并不是反对能够提高长期经济增长的政策,而是认为实体经济或许比想象中的还要脆弱,短期内如果经济发生大幅度下滑,势必会严重打击市场的信心,最终长期目标也无法实现。战略和战术之间的冲突已经明显影响到了我国经济政策的一贯性和一致性。
作为我国经济政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农业经济政策也必须处理好战略和战术的关系问题,才能临危不乱,运筹帷幄。
2015年,我国粮食综合生产能力实现了质的飞跃,全国粮食总产量62143.5万吨(12428.7亿斤),比2014年增加1440.8万吨(288.2亿斤),增长2.4%,粮食产量实现“十二连增”。与此同时,粮食库存量不断增长,达到近年高点,玉米等粮食品种积压严重,特别是玉米库存积压达到2亿多吨。在该背景下,社会上又刮起来一阵“农业过关论”,认为中国粮食既然已经出现了严重过剩,那么“三农”工作就可以放一放了。
这是一个错误的认识。宋代大诗人林升《题临安邸》一诗中有段著名的诗句,叫“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套用此诗来形容“农业过关论”的论者,那就是“粮风熏得游人醉,直把中国当美国”。在我国四个现代化实现之前,“三农”工作都是一件头等大事。因为农业问题,不仅仅是农业本身的问题,农业的背后实质上是农民和农村问题。农业要实现现代化,首先必须“三体共化”,即作为本体的农业,作为主体的农民和作为载体的农村,都必须同时现代化起来,缺一个都不行。
目前,我国的农民和农村还存在着许多问题亟待解决,“三农”工作还任重道远。就农民而言,我国5亿多农村劳动力平均受教育时间还不到8年,如此文化程度,要实现现代化是不可能的。其中,受教育问题最为严重的是农村三大儿童群体:6100万留守儿童、3580万流动儿童和难以计算的流浪儿童。这三大儿童群体是未来农村劳动力的主力,也是城市劳动力的重要来源。但是,他们基本上都得不到良好的教育。6100万留守儿童由爷爷奶奶抚养,有的甚至自己在家里生活。流动儿童同样受不到良好的教育,因为父母打工要不断地变换城市,流动儿童住往小学没毕业就换了三四个城市,没有一个稳定的学习环境。中国有一个传统经典故事叫“孟母三迁”,孟母为了给孟子找一个好的学习环境,搬了3次家,中国现在在城市大街小巷里到处奔走的都是“孟母”,这些“孟母”不是为了找个好的学习环境,而是为了给孩子找一个安稳的书桌。流浪儿童更不要说,他们的教育是无从谈起。三大儿童群体的教育问题必须引起高度关注,因为我们给未来一群什么样的孩子,这群孩子就会给我们一个什么样的未来。另外,还有一些农民问题也亟须解决。比如农民的养老问题,城里人有退休制度,农民却没有,对农民而言,直到从病床上爬不起来那才算是退休了。还有农村贫困问题,我国农村还有五六千万贫困人口,这是一个沉重的包袱,这些人首先要解决起码的生存问题,然后才能奔小康,这些都不是在短期内轻而易举能够解决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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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农村而言,它是农业现代化的载体,同样存在着许多需要解决的问题。现在村庄可以分成4种类型,第一种叫社区型村庄,就是在城市周边的农村,现在变成了城市社区。第二种叫文物型村庄,就是那些具有文物价值的村庄被保护下来了。文物型村庄数量很有限,全国现在大概进入国家名单的才一万多个。现在全国大概有250万个自然村庄,上世纪90年代的时候有360万个。如今,每天都有几百个村庄在消失,这是好事,也是坏事。随着农业现代化和城市化的推进,需要把村庄集中起来居住,但是许多历史文化都在这种灭村运动中消失了。在此背景下,怎样保留我们的传统文化?这是一个需要认真对待的问题。第三种就是农庄型村庄,也就是适应生产生活的需求而建设成的新型村庄。第四种是衰落型村庄,这些村庄逐渐空心化了,只有几个老人还住在那儿,逐渐地这个村庄就不存在了。这一类村庄占比最大,再加上现在农村的优质资源都是单向流出,村庄作为农业现代化的载体,衰落似乎已不可避免。这其中主要问题就在于公共设施和公共服务这“两公”没有真正姓“公”。
可以说,农业现代化的主体和农业现代化的载体,远远没有适应形势的需要。所以,不能因为目前粮食过剩,就认为“三农问题”解决了。李克强总理在《政府工作报告》中讲到“三农”工作时,头一句就是“继续毫不放松抓好‘三农’工作”,这对“三农过关论”无疑是一个振聋发聩的警示。
中央农村工作会议明确指出,农业供给侧结构性改革的重点是去库存、降成本、补短板。去库存具体而言是指加快消化过大的农产品库存量。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粮食安全战略不用再坚持。
首先,任何一个国家在任何一个历史时期,解决好吃饭问题始终是农业最重要、最基本的任务,粮食安全始终是关系国计民生和国家战略的重大问题。随着我国人口总量的进一步增加以及城镇化推动的大批农民进城由粮食生产者变为消费者,我国粮食的刚性需求也会增加,未来粮食供需矛盾只会进一步加剧。据国家有关机构研究预测,即使到2020年我国新增500亿公斤粮食的目标如期实现并得以保持,我国粮食缺口仍然较大,到2030年,缺口将达到1220亿-1700亿公斤。保障粮食安全的任务十分艰巨。更重要的是,国际贸易无法保障我国粮食安全。全球粮食供求偏紧,贸易量很小,通过国际市场调剂的空间十分有限。据统计,全球每年粮食的正常贸易总量仅为我国粮食需求量的45%,国际市场大米贸易总量仅相当于我国稻米消费量的15%左右。同时,粮食消费需求弹性小,供求两端任何细小变化都可能产生剧烈的价格反应。从历史经验看,如果我国进口粮食占国际粮食市场贸易量的10%,国际市场粮价则可能上涨100%,所以我国粮食问题必须立足国内解决。短期的去库存并不意味着要放弃长期的粮食安全战略。
短期的粮食去库存也不应是简单的清仓库,粮食的去库存化要与制造业的供给侧改革相联系。随着制造业的去产能化,势必要大幅削减正在拖累中国经济增长的过剩工业产能,这意味着会出现一批失业工人。最近一项研究指出,如果进行裁员,那么未来两年,钢铁、煤炭等行业可能会有逾300万人失业。即使中央财政和地方财政有能力妥善安置这批失业的工人,这部分工人的收入也会下降,他们不得不把家庭收入的主要部分用于购买食品。如果粮食过度去库存,将会打击农民种粮的积极性,推动食品价格的上升并直接导致失业工人生活费用的增加,他们的生活会变得更加困难。因此,粮食的去库存化要与制造业的供给侧改革联系起来,可以考虑从现有的粮食库存里面划拨一部分粮食,作为失业工人的生活基金。

“二物”与“三物”

所谓“二物”指的是植物和动物;“三物”指的是植物、动物和微生物,这是农业供给侧改革的物质结构问题。人类有史以来就是“三物”开发,但是人类主要是依靠动物、植物获取食物,在动物与植物开发利用问题上下了很多功夫,取得了成套经验。微生物虽然也在开发利用,但远远没有受到社会的重视。当前,农业供给侧的突出矛盾可以用三句话来概括,叫“植物缺油,动物缺奶,微生物缺人爱”。“植物缺油”最突出的表现是,我国现在每年需要进口8000多万吨大豆以加工为食用油。“动物缺奶”这方面的最大缺口就是牛奶,世界人均消费牛奶110公斤,中国人均消费牛奶是38公斤,现在我国每年大概需求5000万吨的牛奶,国内只能产3600万吨,每年还需要1400万吨进口,奶供给严重不足。所谓“微生物缺人爱”,就是微生物的开发远远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未来,微生物的开发潜力巨大,特别是用高科技手段开发微生物。微生物的开发,不仅能解决人类的产品需求,更重要的是,它是生态循环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没有微生物的开发,整个农业的生态循环就不能实现。
微生物的开发是一个无中生有的大产业,利用那些废弃的农作物秸秆及牲畜粪便,点草成金、点粪成金。微生物的开发,概括起来有六大领域,或称之为“三料”“二品”和“一剂”。“三料”就是肥料、饲料和燃料。微生物肥料是替代农药和化肥非常好的一个新肥种。中国现在大概有100多家企业在做。特别是在化肥农业普遍受到诟病的背景下,生物肥料越来越受到重视。第二个就是生物饲料。农作物秸秆通过微生物处理,可以生产各种口味,适应各种动物吃的饲料,有酸有甜。再一个就是生物燃料,通过微生物从秸秆等农林废弃物里提取燃料乙醇。纤维素乙醇是世界公认的燃料乙醇产业发展方向,目前世界上以农林废弃物,如秸杆为原料的纤维素乙醇技术不断取得进展,已有一批建成投产。但是,我国对纤维素乙醇研发和产业发展的支持力度不足,致使我国纤维素乙醇产业化进程落后于国际先进水平。所谓“二品”,就是食品和药品。微生物食品有很多,这跟中医有很大的关系。我国古代就有药食同源的说法。传统中医看病,大夫不光让病人吃药,还让病人进补食物,进补的食物就具有药的作用,这是中药的重要传统。所以像虫草、灵芝、猴头这样的寄生菌以及松茸、牛肝菌这些共生菌都是高档营养品,价格非常昂贵,虫草最贵的时候卖150块钱一个,还有像平菇、草菇、金针菇、黑木耳这些腐生菌也都具有很高的营养价值和经济价值。微生物的药品开发前景更为可观。微生物药品分三种,一种人用的,一种兽用的,一种农作物使用的。通过利用新的生物技术,微生物药品的开发成果现在已经十分惊人。“一剂”就是微生物清洁剂。土壤和水污染了,用微生物技术可以把污染的土壤和水净化。这个技术已有好多地方在使用。微生物的开发潜力非常巨大,应该利用财政政策、金融政策、税收政策和价格政策等手段大力扶持。
由“二物开发”向“三物开发”迈进,最关键的一环就是在社会树立起“大食物”的观念。(上)
(本文是根据作者在中国农业大学演讲录音整理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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