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中亚经贸发展和人民币区域化面临的挑战——基于对“丝绸之路”沿线国的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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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志君

8月17日,习近平总书记在“一带一路”建设工作座谈会上指出,“一带一路”建设要得到沿线国家民众的普遍支持、赢得沿线国家民间力量积极参与,让“一带一路”建设造福沿线各国人民。
目前,虽然“一带一路”建设已经取得了很大进展,但离习主席提出的要求和人民的实际需求还有不少差距。特别是与政策沟通、道路联通和贸易畅通的发展状况相比,在资金融通和民心相通方面的工作相对滞后,后者又直接关系到 “一带一路”沿线国家人民的获得感、认可度和参与度。本文仅根据亚洲开发银行和中亚五国官方披露的信息,结合笔者对中亚国家调研过程的所见所闻,谈谈我国与中亚地区的经贸和货币合作面临的问题,供有关方面参考。

中国-中亚经贸发展和人民币区域化面临的挑战

1. 货币合作滞后于经贸发展
中亚五国包括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土库曼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是“一带一路”建设最重要的沿线国家,也是上海合作组织的主要成员,对我国的能源安全战略具有重要作用。由于这些国家与我国地理位置接近,经济结构和资源禀赋具有互补性,双边贸易关系已经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2014年我国已是哈萨克斯坦和土库曼斯坦的第一大出口国、塔吉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的第二大出口国和吉尔吉斯斯坦的第三大出口国。我国还是吉尔吉斯斯坦和塔吉克斯坦的第一大进口国、哈萨克斯坦和乌兹别克斯斯坦的第二大进口国和土库曼斯坦的第三大进口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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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和中亚之间的经贸关系是由政府主导型的,“丝绸之路”经济带建设和中国—中亚货币合作也是中方首先提出和推动的,政府主导的好处是能够集中力量办大事。例如,中国在通往中亚地区的石油、天然气管道建设工程上做了巨大的前期投入,中石油和中石化在中哈之间建成的三条天然气管线,对能源多元化和能源安全极为重要,体现了我国政府的战略眼光,但这种合作模式造成了贸易的非均衡发展。中方对哈方的投资主要集中在政府和国有企业主导的能源领域,哈方对中方的出口集中在能源和初级产品领域,双方合作的好处不容易被普通民众所直接感知到,中方对哈方的出口则主要体现在市场供求关系决定的领域,出口产品存在附加值低、品质不高的问题,有些人甚至把中国产品当作低质的代名词,高端日用品市场主要是由欧洲国家占领。
与经济贸易关系的快速发展相比,我国与中亚五国的货币合作规模比较小、资金融通的进展相对滞后。国际金融危机爆发后,美国、日本和欧盟等主要经济体实行量化宽松的货币政策,给我国巨额的外汇储备带来了潜在的贬值风险。为回避美元等储备货币贬值风险,我国在实施外汇储备多元化战略的同时,也积极推动人民币国际化。自2009年以来,我国已与36个左右的国家或地区签署了货币互换协议,货币互换规模共计3.3万元人民币。针对与中亚国家的货币合作,我国早在2010年10月就在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率先进行了人民币跨境贸易结算试点,2011年我国与哈萨克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斯坦分别签署了70亿、7亿人民币双边货币互换协议,2015年与塔吉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分别签署了30亿人民币的货币互换协议和货币合作意向书,而与土库曼斯坦至今还没有签署货币互换协议。
2. 解决和转移产能过剩问题的提法未必得到对方的理解
2008年美国次贷危机和国际金融危机引发的外需不振,是中国经济增长速度放缓的重要因素,加剧了本已存在的产能过剩问题。解决产能过剩成为我国宏观经济政策和对外经济合作的重要考量。在内需方面,我们采取了积极的财政政策和宽松的货币政策,实施了四万亿投资计划、家电下乡、汽车下乡的强刺激政策,这些政策虽然取得了短期效果,但从长期看,它们使产能过剩更加严重。自从习主席提出“一带一路”的战略构想以来,一些作者和官方文件把解决产能过剩问题寄希望于“丝绸之路经济带”建设,把人民币的区域化和国际化当作去产能过剩或者转移我国落后产能的途径。这些提法从我国自身的角度来看无可非议,但是从中亚国家的角度来看,可能引起反感。如果不了解对方的所思所想,不在企业和民间交流方面下大力气,许多设想就可能是一厢情愿的事。
2014年哈萨克斯坦和土库曼斯坦人均GDP分别达到了11850美元、8020美元,略高于我国,属于高收入或中上收入国家行列,他们虽然国土面积大、人口稀少,但环境保护意识很强,如果向这些国家转移过剩产能,不仅要考虑到这些国家的民意,而且要尽可能地考虑到这些国家环境承受能力、市场容量,以及法律、法规对外国直接投资的限制。例如,哈萨克斯坦对外国企业规定了本国企业雇员的最低比例,哈萨克斯坦人还习惯于严格按照劳动法规定的工作时间上班,国内这种加班加点的做法可能行不通,这是我国企业走出去必须考虑的问题。中亚国家地大物博,人口稀少,道路基础设施建设滞后,运输成本大,必须考虑基础设施建设的利用率和规模效益。例如,哈萨克斯坦是中亚五国经济发展水平最高的国家,国土面积270万平方公里,比我国新疆地区的面积还大近70%,人口只有1700万,少于我国新疆地区,其最大的城市阿拉木图只有160万人口,我们乘坐过的一条地铁平时一节车厢只有三至五个人,成本和收益肯定是不匹配的。如果在哈萨克斯坦建设高速铁路肯定没有规模效益。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2014年的人均国民收入分别只有1250美元、1080美元和2090美元,消费能力非常有限,对我国过剩产能吸纳能力非常有限。此外,在全球能源需求下降的情况下,中亚国家也希望改变对能源产业过度依赖的状况,提高初级产品的附加值,通过发展其它产业以带动就业,提高经济增长的质量。如果把丝绸之路经济带建设和人民币区域化当成转移产能过剩的工具,可能会引起中亚国家的反感。
3. 人民币区域化受其不完全可兑换性的限制
受到人民币不完全可自由兑换的限制,人民币对外投资和外商直接投资业务发展呈现非对称状态。对外投资以人民币结算的业务不到外商直接投资的人民币结算业务的四分之一。这一方面说明外商看好我国的投资机会,另一方面也说明许多外商利用货币互换协议得到的人民币资金又重新回流到了国内,人民币国际循环的大环境还没有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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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我们对哈萨克斯坦的实地调研,目前哈萨克斯坦对人民币的接受程度并不高。目前,在哈萨克斯坦乃至中亚地区只有中国工商银行和中国银行两家中资银行入驻。中国工商银行阿拉木图股份公司成立于1993 年3月,是第一家进入哈国市场的中资银行,主要服务于中石油、中石化、中信等大型央企。中国工商银行阿拉木图股份公司资本金从初期的500万美元增加到现在的7000万美元,总资产3亿5千万美元。除了中国工商银行外,中国银行也在哈萨克斯坦有三个网点。其它中资银行在哈萨克斯坦没有分支机构,在其它中亚国家也没有中资金融机构入驻。哈萨克斯坦的酒店和商场大部分不接受人民币现钞,也不接受中国银联信用卡消费,找一家人民币坚戈兑换点并不容易。个别商场虽然可以在ATM机器上实现人民币与哈萨克斯坦坚戈的兑换,但兑换点稀少,给在哈萨克斯坦的中国消费者带来了不便。然而,一般大型商场和酒店都接受VISA、MASTER、MASTRO等信用卡。银联国际与哈萨克人民储蓄银行(Halyk Bank)直到2014年11月12日才宣布发行了当地首张银联芯片借记卡。银联国际与哈萨克斯坦ATF银行及其子行吉尔吉斯斯坦OPTIMA银行直到2015年5月13日才宣布,OPTIMA银行将全面发行银联卡。
由于中哈货币合作是自上而下由政府推动的,在哈的中资银行机构对人民币的区域化前景持有乐观态度,但民间对货币合作好处缺乏切身的感受,对人民币区域化的态度存在政府热、民间冷、中方热、哈方冷的问题。在我国国内大谈人民币区域化和国际化的时候,在哈的一些中资企业对人民币国际化的前景持保留态度,甚至有人认为“在中亚地区搞人民币国际化或区域化既不可能、也没必要”。
4. 汇率贬值和不稳定不利于货币合作水平的提高
长期以来,哈萨克斯坦坚戈和俄罗斯卢布基本是维持了相对稳定。自1999年以来,除了个别年份哈萨克斯坦坚戈与卢布的长期汇率水平基本稳定在5的水平,坚戈对卢布大幅波动只发生在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期间和2014年7月到2015年10月这两个时间段。1999-2006年出现了坚戈的单边渐进式升值过程,在2006年7月份升到4.4之后,坚戈进入贬值通道,这种趋势一直延续到2008年7月坚戈对卢布汇率贬值到5.2。此后,坚戈对卢布逐渐升值,到2009年2月3日达到3.37的水平后,哈萨克斯坦不堪贸易竞争力和美元储备下降的双重压力,2009年2月5日、6日坚戈对美元、欧元、人民币和日元等主要货币汇率进行了一次大幅度调整,两天之内坚戈贬值了18.5%左右。然而,到2009年12月份,在对其它主要货币汇率基本稳定的情况下,对卢布的汇率恢复到了5的水平。
坚戈对美元的汇率则具有小国汇率特征,从长期看表现出了振发式贬值态势。哈萨克斯坦实行的是钉住美元的爬行汇率制度,在这种制度下,在国际经济形势向好、能源需求旺盛的时候,一般能够维持坚戈兑美元的相对稳定,甚至出现坚戈兑美元的缓慢的升值,而一旦国际形势发生大的变化,钉住美元政策就难以维持。坚戈兑美元汇率经常出现阶段性稳定和突然大幅度贬值交替出现的情况。例如,1999-2008年是哈萨克斯坦经济高速增长的10年,坚戈兑美元的汇率非常稳健,大体在120到155之间上下波动,在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前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坚戈兑美元还呈现了强劲升值态势。然而,2008年突如其来的国际金融危机对全球能源需求产生了致命打击,哈萨克斯坦的出口收入大幅度下降,坚戈最终没有顶住出口收入下降和资金外流的压力,2009年2月4日坚戈兑美元汇率的浮动范围突然扩大,随后两天从122贬值到150,贬值幅度高达18%。在2013年由于国际油价走低,哈萨克斯坦的国际收支盈余比2012年下降了22%,加上乌克兰危机的爆发,俄罗斯卢布先降后升,热钱流出对坚戈形成了贬值压力,2014年2月12和13日哈萨克斯坦坚戈兑美元汇率突然从155贬至184.5,两日,之内贬值了15%。2015年8月20日哈萨克斯坦宣布取消汇率波动区间限制,2015年8月21日坚戈兑美元汇率由188“瞬间”贬至256,贬值幅度达到26%,相应地美元和其它主要货币升值35%。此后坚戈汇率震荡下跌,到2016年1月22日坚戈达到1美元兑换383.9坚戈,两年之内坚戈贬值了50%。2016年初至今,随着石油价格上升,坚戈兑美元的比价回调到7月18日的338。
坚戈汇率的不稳定性导致双边贸易结算汇率风险增大,中国—中亚货币合作协议难以落实到实践当中,银行机构与民间市场人民币兑换坚戈业务出现暂停现象。由于坚戈汇率的不稳定性和长期贬值预期,在哈中国企业和公民都没有长期持有坚戈的意愿,都尽可能转换成美元或者人民币,以免坚戈贬值受到损失。但如果在哈的收入结算时先收取坚戈,再兑换成美元汇回国内,中方企业必然要承担汇率风险。美国虽然不是中亚国家最主要的贸易伙伴,但是,作为自由兑换货币和石油贸易结算货币,美元对哈萨克斯坦经济、币值稳定、外汇储备和汇率政策具有非常大的影响。
5. 经贸和货币合作受欧亚经济联盟和关税同盟的制约
据笔者在哈萨克斯坦获得的信息,俄罗斯仍然是对哈萨克斯坦影响最大的国家。作为前苏联的加盟共和国、独联体成员、关税同盟国和欧亚经济联盟的成员,哈萨克斯坦与俄罗斯在政治、经济、文化方面非常接近,俄哈之间的贸易和资本的自由化和人员往来便利化程度远远超过中哈。哈萨克斯坦与俄罗斯经济发展水平接近、经济结构相似,对能源产业高度依赖,满足最优货币区的部分条件。这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为什么长期以来坚戈兑卢布维持了相对稳定的水平。此外,哈萨克斯坦不仅在城市布局和建筑方面深受苏联的影响,而且在文化上比较亲近,俄罗斯语作为哈萨克斯坦的通用语言对两国的经济和金融合作的便利性是不言而喻的。
然而,中国—中亚经济结构的互补性和较高的贸易依存度为推进中国—中亚货币合作提供了有利条件。哈萨克斯坦的主要优势是能源和矿产资源,周边国家经济总量水平低、经济结构类同,对能源的需求少,哈萨克斯坦石油的最大买家是欧洲和中国。由于哈萨克斯坦去欧洲的能源通道需穿越俄罗斯,现在比较紧张的俄欧和俄美关系形势,不仅影响哈萨克斯坦对欧洲的能源出口,也加大了哈萨克斯坦和俄罗斯能源出口对中国市场的依赖。很明显,这增加了我国讨价还价的筹码,客观上为加强中哈经贸合作提供了良机。此外,在全球经济低迷、哈萨克斯坦经济发展缺乏方向感的情况下,哈萨克斯坦也有意愿在经济上摆脱对俄罗斯的过分依赖,希望从中国改革开放的成功经验中找到未来发展之路,探索人民币作为储备货币和避险工具的可能性。从某种程度上讲,当前是加强中国与中亚合作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

提高中国—中亚经贸和货币合作的对策

首先,实行两条腿走路的战略,在国家主导、政策沟通的基础上,加强中亚国家市场日用产品市场调研,了解中亚国家的居民需求,我国企业家在产品质量上下功夫,展开与欧美产品的质量竞争,改变中亚国家民众对中国消费产品层次低、质量欠佳的印象。
其次,根据中亚五国国土面积大、人口稀少、经济发展不平衡的状况,在互联互通等基础设施建设方面,要切实考虑中亚地区的市场容量、投资项目的规模效益、按照投资的成本和收益原则从长计议,要避免一哄而上、造成新的产能过剩和资源浪费。考虑到中亚国家希望学习中国经验、实现经济转型升级的需要,在该地区建设一批能够提高初级产品附加值、带动本地就业的项目。
第三,积极推进自由贸易谈判、尽早实现劳务合作、文化交流、旅游签证的免签,为民间人员往来和文化交流提供便利,促进中亚和中亚国家的游资开发,实现民心相通,进而带动资金融通需求,提高人民币区域化和货币合作水平。
第四,“一带一路”建设的研究、宣传中的一些提法和做法需要改进,提法应该多从双方互惠互利的角度开展经贸和货币合作,避免把“一带一路”建设与转移产能过剩联系起来,不要给人 “一带一路”建设的目的是转移产能过剩的印象。
第五,针对中亚国家以美元、欧元和卢布为主要储备货币的状况,展开人民币与美元、欧元和卢布等储备货币的大国竞争。让人民币变为中亚地区的储备货币、贸易和投资结算货币和民间储存手段的前提条件是人民币对其它货币汇率的稳定和长期升值预期,这就需要我国在实体经济领域保持长期稳定增长,在金融方面维持市场稳定,在宏观管理方面坚持稳健的货币政策,不搞量化宽松。(本文得到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中国-中亚货币合作与人民币区域化和国际化研究”(批准号:71263050)和中国社会科学院创新工程项目“经济危机相关理论及其历史作用研究”的资助)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研究员、新疆财经大学特聘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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