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不见“遣宋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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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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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先后向唐朝派遣了19批“遣唐使”,唐朝末年却突然中止了,直到宋朝建立后仍未恢复,无论北宋的首都汴梁还是南宋的首都临安,再也看不到那些曾经熟悉的“遣唐使”的身影,背后有何原因呢?

使者东来

中日间的交往源远流长,最早对日本进行记载的中国史籍是《山海经》,在其《海内北经》中有一句话:“盖国在钜燕南,倭北。倭,属燕。”意思是,盖国在大燕国的南面,在倭国的北面,倭国隶属于燕国。

根据这段记载,春秋战国时中国人把日本称为“倭国”,视其为燕国的属国。秦汉以后中国建立起大一统的封建王朝,与日本的交往不断增多,《后汉书》记载,汉光武帝中元二年(57年)倭奴国遣使来朝称臣,光武帝刘秀赐给金印及绶带,金印的铭文为“汉委奴国王”5个字,“委奴”即“倭奴”,这是中国史书对日本有明确纪年的最早记载。值得一提的是,1784年这枚珍贵的金印在日本九州福冈县的志贺岛被发现,成为中日关系史的一个重要物证。

曹操的孙子魏明帝曹睿在位时,倭奴国女王卑弥呼派遣大夫难升米来洛阳朝见,《三国志》记载,曹睿赐卑弥呼为“亲魏倭王”,次年卑弥呼女王“因使上表,答谢恩诏”。后来倭奴国与附近的国家发生冲突,他们分别上书曹魏“说相攻击状”,曹魏地方官员还对他们的纠纷进行了调解。

隋唐以后中日交往更加密切,唐人张守节在《史记正义》中称“武后改倭国为日本国”,认为“日本”的国名为武则天所赐,这个说法尚有争论,但自唐朝开始才有“日本”的称号却是事实。在唐朝,日本多次派出官方使团来到中国,他们被称为“遣唐使”,从唐太宗贞观元年(630年)到唐昭宗乾宁元年(894年),264年间日本派出的“遣唐使”共有19批。

“遣唐使”最初主要承担外交使命,后来则以学习、考察和文化交流为主,每批“遣唐使”少则100多人,多则500多人,最多的一次有651人,是一个庞大的使团,其中既有大使、副使、判官、录事等外交官员,还有文书、医生、翻译、画师、乐师、水手等随员以及一定数量的留学生和学问僧,他们至少在中国逗留一年,留学生和学问僧在中国的时间更长,有的长达几十年。

“遣唐使”在长安等地如饥似渴地考察学习,尤其专注唐朝的政治制度、科学技术和文化典籍,回国后把它们运用到本国实践。日本对“遣唐使”十分重视,“遣唐使”要经过层层选拔才有资格来到中国,费用都由政府承担,回国后往往被认为是特殊人才而加以重用,这一时期日本的官制、历法、城建、服饰、习俗等都充分借鉴唐朝,使日本文化留下了深刻的唐朝印记。

戛然而止

唐昭宗乾宁元年(894年)“遣唐使”大使菅原道真向日本朝廷呈上一份报告,其中说:“大唐之凋弊具载矣,更告不朝之问,终停入唐之人。”这个报告得到了批准,“其日,停遣唐使”。

此时唐朝已进入垂暮之年,内有宦官专权、外有藩镇割据,唐昭宗李晔虽励精图治,期望恢复盛唐气象,但受制于现实也只得看着政权日薄西山而无可奈何。面对唐朝皇室衰微、战乱频仍的状况,再派“遣唐使”来中国不仅达不到目的,还会徒增风险,将其终止也在情理之中。

随后,日本又颁布了一系列禁令,包括禁止国民出海的“渡海制”、限制购买中国货物的“禁购令”和限制中国商人商船来日次数的“定年纪”,不仅派往中国的官方使团被叫停,民间人员和商业往来也受到严格限制,这些制度贯穿了中国五代十国时期,宋朝建立后仍继续执行。

“渡海制”规定官民不经特别批准不得乘船前往中国等地,宋神宗熙宁三年(1070年)日本僧人诚寻想前往中国五台山寻求佛法,希望得到批准,但日本政府依据“渡海制”加以拒绝,诚寻求法心切,最后乘坐宋朝商人孙忠的商船偷渡来到中国,之后不敢回去,一直留在了宋朝。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年)日本僧人戒觉也请求到中国寻求佛法,同样遭到拒绝,最后他们也是靠偷渡才来到了中国。

当年“遣唐使”中的学问僧最澄﹑空海、常晓、圆行等受日本政府官方选派来到中国,归国后分别创立了日本的天台宗、真言宗等佛教宗派,著述丰硕,成为一代宗师,诚寻、戒觉等人的遭遇与他们形同天壤。但诚寻等人还不是最惨的,毕竟他们历尽千难万险最后来到了中国,宋仁宗庆历六年(1046年)日本人清原守武等5人在偷渡中国时被查获,结果被判有罪而遭流放。

“禁购令”规定官员和百姓购买中国货物前必须接受严格检查,日本政府为此设置了大宰府等部门对海外贸易进行管理,这些部门对中国货物拥有优先定价权,中国货物未经批准不得私下交易,违反的视同盗窃罪,判3年以上徒刑。日本政府还鼓励对私下交易行为进行举报,一经发现,货物一半充公,另一半奖励给举报人。

“定年纪”则规定中国商船来日本不能过于频繁,具体来说,同一商船或商人来日本经商必须相隔2年以上。宋真宗景德二年(1005年)7月,中国商人上官用铦赴日经商,日本市场管理部门对他进行了严格审查,发现他上一年刚来过日本,违反了“定年纪”的规定,下令将其遣返,上官用铦面临严重的经济损失,于是辩称自己之所以今年又来是想加入日本国籍,但这一理由被驳回。

两宋300多年里,在官方层面上中日两国的交流基本处于停顿状态,这种“无邦交”的情况与唐朝形成鲜明对比,无论在北宋的首都汴梁还是南宋的首都临安,都再也看不到日本使者们的身影。

“政冷经热”

日本为什么不再派“遣宋使”了呢?

首先,不是因为中国的政局。“遣唐使”的停派固然是由于当时中国正陷入战乱之中,随后没有恢复也是因为中国在五代十国时期又陷入了50多年的分裂与动荡。但是宋朝建立后中国重新恢复了统一,不仅消除了战乱,而且社会经济都有了新的较快发展,又成为一个繁荣发达的中原王朝。

其次,也不是因为日本在政治和文化方面已经超越了中国。有人认为,日本密集选派“遣唐使”来中国,经过200多年的深入学习和借鉴,已经达到了饱和,失去了学习的动力,这是不再派“遣宋使”的根本原因。这种观点其实站不住脚,中华文明一般认为有5000年的历史,到唐朝已经有了4000年的积累,200多年显然无法“学完”并超越,而且宋朝本身又创造出了许多新的物质和文化成果,中国古代“四大发明”中有3项诞生在宋朝,“唐宋八大家”中有6位是宋朝人,如果只是站在学习和借鉴的角度,这些当然仍有很强的吸引力。

再次,也是不因为宋朝不肯接受“遣宋使”。相反,宋朝在对日关系上一直持积极态度,日本僧人通过各种渠道来到中国后,宋朝皇帝往往都亲自接见并赏赐丰厚礼物,对他们在中国的礼佛活动给予多方关照。宋神宗元丰元年(1078年)日僧仲回搭乘宋朝商人孙忠的商船回国,宋神宗得到报告后专门让孙忠携带“国牒”及赏赐的礼物递交日本朝廷,因公文中有“回赐”的字样,日本朝廷反应冷淡。2年后,没有得到任何反馈的宋神宗再次让宋朝商人黄逢借经商之机带“国牒”赴日,日本朝廷连续5次召开公卿会议商议对策,最后决定依旧“冷处理”。又过了一年,宋朝第三位“商人使者”黄政又带着“国牒”来了,日本朝廷才勉强出具了一份回牒。

在日本《大宰府天满宫史料》等史籍中,“大宋牒状到来”等字样多次出现,据梳理,北宋时除宋太祖、宋英宗和宋钦宗外,其他皇帝均以各种形式向日本朝廷及有关方面发送过文牒,但日方的态度一直相当冷谈,双方的正式外交关系始终没有建立起来,以至于这一时期的中国史籍在涉及日本时内容都较为简略,《宋史》虽然有《日本传》,但2/3的篇幅记述的是日本僧人的资料,其余是两国商人活动的记载。

宋朝的经济很发达,商业更为繁荣,日本政府不愿与宋朝发生官方往来,在经济上自身也会受到一定损失,但由于包括走私在内的民间贸易很活跃,双方实际上的经济往来依然表现得很突出,中国商人对日贸易的积极性很踊跃,他们分别从吴越、建州、泉州等地出发,频繁地往来于中日之间,据日本学者梳理,仅978年至1116年的38年间,出现在日本史籍里的宋朝商人和商船就有90多次,涌现出孙忠、郑仁德、朱仁聪等一批知名的对日贸易商人。

弱者无友

两宋时期大体是日本的平安时代(794—1185)和镰仓幕府时代(1185—1333),是日本武家政权兴起和发展的阶段,采取“脱宋”的对外策略有其国内政治以及地缘战略的考虑,但从根本上说,中日官方交往在这一时期突然陷于停顿,最主要的原因还在宋朝自身。

有一句名言叫“弱国无外交”,有人探究其出处,发现“难以具体考证”,但它不胫而走,说明这句话虽然简单却包含了颠扑不破的真理。一个国家综合实力越强,其外交活动越容易开展,在国际舞台上的朋友也越多,而弱国刚好相反,宋朝对日关系上的尴尬恰好印证了这一点。

有人或许不解:宋朝的GDP世界第一,朝廷财政收入创造了历代峰值,人口达到创纪录的8000万,有空前繁荣的商业和丰富的科技文化成果,又拥有一支庞大的常备军,借用《东坡诗话》里的词,简直可以说“一代君王,恭己无为,宽仁明圣,四海雍熙,八荒平静,士农乐业,文武忠良”,这样的国家难道也是弱国?

但强与弱不在表象而在精神,不在于一连串华丽的数字,而在于内在是否真正的强大,是否在取得那些看得见成果的同时对周边拥有毋庸置疑、不可挑战的影响力,如果用这个标准去看北宋和南宋,就会窥见其繁华背后的破绽。北宋虽富有,但从上至下缺乏进取精神,在挑战面前一味退让,以致长期受困于北方几个少数民族政权,陷入“不敢树敌、处处是敌”的恶性循环,南宋更被少数民族政权逼往江南,在东亚的势力格局里中原王朝失去了应有的分量。

孟子说“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再说得严重些就是“人不自强,斯招辱矣”。只有强者才被人看得起,不自强的人没有朋友,放低姿态、主动示好甚至迁就纵容都换不来别人的尊重,做人如此,国家交往也是这个道理。唐代中日关系热络,但双方其实曾爆发过激烈冲突,这就是唐高宗龙朔三年(663年)的白江口之战,此战日军大败,举国陷入恐惧,几乎动摇国本,但这反而激发起日本选派“遣唐使”的热情,在全部19批“遣唐使”中,白江口之战后占了14批。

中国人历来有“盛世情结”,把汉武帝时期、唐代开元时期、清代康乾时期并称为中国历史上的“三大盛世”,如果把标准放低一些,把“治世”也算进来,又有西周的“成康之治”、西汉的“文景之治”、东汉的“光武中兴”、南北朝的“永明之治”、唐代的“贞观之治”、明代的“永乐之治”等,其中独不见国祚长达300多年的宋朝有一席之位,后人往往说宋朝“盛世不再”,想来这也是一句公正的评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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