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 杜悦英
打开手机对准二维码，或轻轻一扫，或输入数字，三五秒钟，钱物交易完成——不论卖家还是买家，如今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使用网络支付，甚至一些老年人操作起来都游刃有余。中国网络支付应用之广泛，令美国苹果公司CEO库克都大感惊讶，他2016年在北京观察到这一现象，其后在公开场合多次提及。
而有人“手持二维码，身带POS机”行乞，则可视作网络支付较为“极端”的一个场景。2017年，拍摄于中国的此类照片和视频被上传至网络，引发热议。
近年来，随着信用卡的推广，以及在互联网技术背景下网络支付的普及，越来越多的支付场景可以不经由现金实现，许多个人消费者欣喜于只刷手机即可购物的便捷，却未必知晓“无现金”给国家金融监管带来了怎样的新问题和新挑战。
厘清“无现金”
接受《中国发展观察》采访的多位金融领域研究者，均强调讨论“无现金社会”，首先须厘清此处“无现金”的具体所指。
按照货币银行学的定义，“现金”的概念分为狭义和广义。狭义“现金”仅指金融机构的库存现金和流通中的纸币和硬币；广义“现金”包括金融机构的库存现金以及其他可以随时用于支付的货币资金。
如果以狭义“现金”概念为基准，“确实可以看到，现金的使用越来越少，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很多年，现金在整个金融体系中的占比越来越低”，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金融研究所副所长、研究员陈道富在接受《中国发展观察》采访时说，信用卡和网络支付的普及，以及央行将推出数字货币，这些过程都会促使“无现金社会”加速来临，但这是一个渐进的、自发的过程。陈道富说，“现金为主—借记卡/信用卡—网络支付”的支付路径我们已经和正在经历，未来基于数字货币区块链技术的支付会慢慢兴起。
虽然必须由现金支付的场景在迅速减少，但距离在全国范围完全不使用现金，则是“路漫漫其修远兮”。上海财经大学金融学院赵晓菊教授对《中国发展观察》表示，目前只能讲，“无现金”在一定范围、一定程度上是可行的，“无现金社会”虽然是发展方向，但离真正完全实现为时尚早。
“实现‘无现金社会’的现实条件还不充分具备”，陈道富分析了两方面原因。其一，中国区域差异较大，在一些边远地区，网络等基础设施硬件条件尚不完全具备。其二，中国人口情况差异较大，比如大多数老人、边远地区的农民，对于信用卡和网络支付依然陌生。因此，还需要一定量的现金满足一定地区和人群的支付需求。如果在过短的时间内让现金退出，对这些人是不利的。
在这个问题上，中国社会科学院金融研究所周茂清研究员比较乐观。在采访中，他向本刊记者梳理了货币的起源及演变过程，认为“消灭现金”是支付模式的重大变革，而中国实现“无现金社会”，也已具备坚实基础。
他说，从货币的发展历程看，货币的形态在不断演化。当前我国日常流通的货币是纸币，虽然国内经济发展良好，经济秩序稳定，人民币币值稳定，但使用现金的弊端是众所周知的，如携带和找零不方便，存放不安全，流通中易磨损，尤其是极易逃避金融监管，从而给非法交易和洗钱造成空间，为犯罪活动提供温床。正是由于现金流通具有诸多弊端，所以非现金交易被越来越广泛地采用，通过网络转账、信用卡支付来完成交易，既便利，又安全，优越性非常明显。
“消灭现金，这将是货币结算模式颠覆性的改变”，不过，周茂清说，无现金支付的全面实现需要成熟的计算机技术、强大的互联网络和发达的终端设备的支持。在这些方面，中国已经具备了一定的基础条件。今年8月份，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CNNIC）发布的第39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显示，中国网民规模达7.51亿，网络普及率为54.3%，其中手机网民7.24亿，比2016年底增长2830万人，上网比例由95.1%增加至96.3%，这几项指标均居世界前列。
监管真空
“我们讨论‘无现金社会’如何实现，最近市场上的两个相关现象更值得关注”，陈道富说，一是有些商家不接受现金；二是以天弘货币基金为基础的支付宝（余额宝），截至今年6月底，其规模已达到1.43万亿元人民币，超过了招商银行。招商银行2016年底的个人活期和定期存款总额为1.3万亿元。
对于有些商家不接受现金，“我认为应当认真讨论其合理性”，陈道富说，中国的法定货币是人民币，人民币在中国辖区内应该被无条件接受，而不应该被拒绝接受，当然可以在某个地区优先接受非法定货币，但是打着“非现金”的旗号不接受人民币，“这种行为已经不是‘非现金’概念，而是在某种程度上挑战人民币的法定货币地位”。
对于上述问题，赵晓菊则有不同看法。“支付宝和微信手机端扫的也是人民币”，她表示，与几十年前不同，如今人们的活期存款通过与银行卡和手机连接后，完全可以当现金使用。而且，在国外很多国家都有不收大额现金的例子，比如美国、澳大利亚等国家，在缴纳学费等需要大额资金支出时，收款方出于现金管理的相关规定、以及出于保证资金来源合法性、安全性等考虑，并不支持大额现钞支付，“但这并不意味着不认可美元、澳元是他们国家的法定货币”，她说，一个国家的法定货币，在什么时间、以什么形式、以及以怎样的限额支付，是由一个国家的法律规定的。
对于以支付宝（余额宝）、财付通为代表的这类资金量巨大、具有货币属性的账户，已经对货币体系构成了巨大的替代，“在货币体系之外存在这样一个非存款账户，足以对货币供应量造成一定程度的冲击”，陈道富具体解释说，以支付宝（余额宝）为例，它存在两个层面的监管真空。其一，在网络支付层面，支付宝（余额宝）自成体系。钱从银行进入支付宝（余额宝）之后，交易时可以实现内部自己跟自己的清算，相关交易数据央行和银联均不掌握。
其二，也是最为重要的是，支付宝（余额宝）虽然表面上仍是货币市场基金，但使用过程中可以随意支付，其流动性、安全性已经不亚于货币，特别是它目前的增量足够快，足够影响短期的货币信贷，不再是一般的货币市场基金产品。钱从银行出来进入支付宝（余额宝），天弘基金对其持有并向外投资。基金由证监会管理，但证监会对基金是作为资产进行管理，而不是从支付角度进行管理。实际运行中，余额宝几乎相当于M1。“证监会管不到这个程度，但支付宝（余额宝）又具有支付功能，具有支付功能后，天弘基金就已经不是简单的货币市场基金了”。此外，支付宝（余额宝）还通过类似信用卡透支消费的“花呗”功能实现了银行具有的货币创造功能。
“与人民银行竞争，集资金沉淀、信息收集、货币创造、信用创造于一身，成为一个金融系统，资金收益、信息安全等敏感问题都不是小事，所以应该引起高度重视”，陈道富认为，这是互联网技术发展带来的金融系统变化，进而形成的巨大金融安全隐患，在现有的金融监管框架下，这类账户不完全处于宏观调控和金融监管视野内，缺乏相应的必要约束。
他说，以支付宝（余额宝）和财付通为例，它们实际上已经是另外一种货币了，但央行目前还没有当作货币管理，应该重新审视货币定义，修改人民银行监测的货币范围，“这是有漏洞的，这是今年M2下降这么快的原因之一，余额宝和货币市场基金增量很快，这要引起高度重视”，他表示，鉴于此类新情况，央行应当对其流动性和安全性提出相应要求。接下来应当修改货币的统计口径，将以支付宝（余额宝）为代表的这类账户纳入整个货币体系进行管理，即按照一般的货币来管理，在法定存款准备金率、风险准备金、支付、清算、账户开立等方面均做出相应的管理和要求。
“网联”重任
“‘无现金社会’必须依托高科技，但关键在监管”，监管真空，如何填补？这是即将由“网联”承担的重任。
“无现金社会不但要依托高科技，而且关键在于监管”。周茂清说，资金从银行出来进入支付宝、财付通这类网络交易平台后，下一步的交易是如何完成的？在该系统内是怎样流动的？目前央行和银联并不完全掌握相关信息。由于这方面监管的缺失，使得央行无法全面掌握和监督货币的流向和流通规模，国家有关部门难以全面掌握经济运行的真实情况，难以对经济发展做出科学规划，也更容易成为某些经济犯罪活动的温床。网络支付“钱不知道去哪儿了，这是很可怕的”，他表示。
对于上述问题，央行早有关注和研究，“网联”的空降，正意味着央行开始“出手”监管了。7月28日，中国人民银行清算总中心、财付通支付科技有限公司、支付宝（中国）网络技术有限公司及银联商务股份有限公司等45家机构签署了《网联清算有限公司设立协议书》，拟共同发起设立“网联清算有限公司”（即“网联”）。
据报道，网联注册资本为人民币20亿元整，协议各方均以货币出资，出资额分三期缴纳，出资比例分别为50%、30%和20%。在全部45个股东中，央行下属7家单位共同出资7.6亿持股比例达到37%，其中，第一大股东为央行直属的中国人民银行清算中心，占12%股份，第二大股是国家外汇管理局直属机构东梧桐树投资平台，占10%股份。而支付宝和财付通占股比例都为9.61%，位列第三大股东；京东旗下网银在线以4.71%占比，位列为第四大股东。中国清算支付协会持股比例为3%，代表不符合入股资格的中小支付机构行使投票权；而老牌第三方支付公司银联商务，排在第九位。
8月4日，央行发布《中国人民银行支付结算司关于将非银行支付机构网络支付业务由直连模式迁移至网联平台处理的通知》，要求各银行和支付机构应于今年10月15日前完成接入网联平台和业务迁移相关准备工作。明年6月30日起，支付机构与银行原有的直连模式将全部切断，网络支付交易全部通过网联模式转接清算。
接受《中国发展观察》采访的金融领域研究者，均对网联给予高度评价。陈道富说，网联实现了网络支付和银行之间交互的集中、规范管理，在第三方和银行间形成集中、统一的接口，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监测第三方支付对银行账户影响的效用。周茂清表示，对于发展非现金结算，必须建立一个严密的监控系统，对在网上交易的资金数量、流向实时掌握，掌握全面的经济运行状况，有利于对流通环节发生的问题进行纠正，还能对经济犯罪起到遏制和监督作用。赵晓菊说，网联作为新的支付体系，对于网络支付的监管将起到重要作用。作为新事物，网联在发展中也难免会出现问题，但应该相信出现的问题会在发展进程中迎刃而解，我们要抱以积极的、建设性的态度来看待它的发展。
陈道富特别提醒，以支付宝（余额宝）和财付通为例，网联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其网络支付层面的监管问题，但如何对此类账户实施全面有效的监管，更是一个值得高度关注的问题。他呼吁，“我们亟待对现有的货币管理体系进行审视与反思，填补漏洞，进一步实现规范管理”。
互联网时代带来了支付的便捷，对现阶段金融监管提出的新问题、新挑战，更需要直面与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