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医振兴与内证修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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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鹤鸣

编者按:本文是江西中医药大学特聘教授庞鹤鸣先生为《中医内证体察学》一书所写的序言。该书由江西中医药大学中医学院院长章文春教授主编、庞鹤鸣教授主审,为全国高等中医药院校创新教材,近日由人民卫生出版社出版。该书的出版,标志着中医人才培养教育教学改革的重大创新,对中医振兴有重要意义。本文标题为本刊编者所加, 原标题为《妙哉,〈中医内证体察学〉之面世》。

西汉贾谊说:“ 余闻古之圣人, 不居朝庭, 必在医卜之中。” 《国语· 晋语》中有“ 上医医国,其次疾人”之语。后世更有“ 不为良相则为良医” 之说。前者把医者列入圣人之伍, 因医可具圣德。后者则把治国之“相”与治病之医并列,儒、医之理相通。前人何以把医者置如此之高位呢?下试述之。

(一)圣者、医者具相同资质,可以从两方面来谈

1. 同具圣人的广袤之才。圣之于儒者,汉代扬雄说:“通天、地、人曰儒。”《周礼·天官》中说:“四曰儒,以道得民。” 后世证悟精深的李二曲说:“德合三才之为儒,天之德主于发育万物,地之德主于资生万物,士顶天履地而为人,贵有以经纶万物,果能明体适用而经纶万物,则与天地生育之德合矣,命之曰儒。”圣之于医者亦需如此。《黄帝内经》中说:“夫道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事,可以长久。”还从“气”的意义上做了进一步阐释: “本气位也,位天者,天文也。位地者,地理也。通于人气之变化者,人事也。”此即表明,医之道亦是“德合三才”的。

2 . 同具“ 仁者爱人” 之仁心。其于为政之儒者[ 儒之圣,有圣王(君)、圣臣、圣人(包括民)之分] ,是以恻隐不忍之心以行仁政,良相重在忠君爱民平治天下之安危以济世;其于医者,良医燮理阴阳、平调血气除疾苦以济民。此即孙思邈所说:“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 王冰所说:“夫释缚脱艰,全真导气,拯黎元于仁寿,济羸劣以获安……”金元四大家之朱丹溪则做了进一步阐释: “ 吾穷在下,泽不能及远,随分可至者, 其唯医乎?”还说:“士苟精一艺, 以推及物之仁, 虽不仕于时,犹仕也。”这就是说,医业之救死扶伤乃仁之行的具体表现,与圣人之仁无二致。

(二)圣与医皆重内证之修持

在中华传统文化中,各家学术主张虽异,但对作圣须在自身修持这点上,皆无疑义。这是因为“圣人之制万物也,以全其天也。天全,则神和矣,目明矣,耳聪矣,鼻臭矣,口敏矣,三百六十节皆通利矣……上为天子而不骄, 下为匹夫而不惛,此之谓全德之人。”(《吕氏春秋》)故《大学》有:“自天子以至于庶人, 一是皆以修身为本。”下面试从儒、道、医分言之。

儒家重在治世, 其为圣修持, 主以“ 穷理尽性以至于命”,有《中庸》《大学》等之“ 四书”“ 五经” 为其典要。道家重在“虚极、静笃、归根、复命”,以求人与自然之奥秘,有《老子》《庄子》等为其经典。此中自身之自修、自证之功夫良多。柳诒徵在《中国文化史》中说:“ 就身上做功夫一语最妙, 文周孔孟皆是在身上做功夫。自汉以来,唯解其文字,考订其制度……至宋儒始相率从身上做功夫,实证出一种道理。”还说: “盖宋儒真知灼见人之心性,与天地同流,故所言所行多彻上彻下……此其所以独成为中国唐、五代以后勃兴之学术也。”此即世人称述的“宋明理学”(包括气学、心学、理学)的光辉成就——建立了“气一元论”与“理、气”的理论以及心学取得的成就。

道家则演进为道教,不仅建立了名目繁多的修持“金丹”之理法,而且还提出了“夫仙者心学,心诚则成仙;道者内求,内密则道来”(《无上秘要》引录于《洞真太上隐书》),正式用了“心学”与“内求”之字眼, 是现代人称述之内求法的先声。

中医学之内证修持功夫,前贤绝少论及( 有的只是一些方法),仅明代李时珍有“内景隧道, 惟返观者能照察之” , 然亦无详细解说,更未形成像儒道那样的重内证修持的风气,致使今日之中医学子不知内证修持于中医学术之重大意义,甚至对中医学具有基础与精华的经络论、气化论之实质都无从了解与认识——尽管近几十年对经络走行路径的研究已确证《黄帝内经》中所述无误。对中医学所说的“气”,是否真的存在,亦存疑问。中医学果真无“实证出一种道理”的功夫吗?否!《黄帝内经》(包括《素问》《灵枢》) 中不仅有诸多关于内证修持的论述,而且还有圣修所达之高超境界的阐述:“神乎神,耳不闻, 目明心开而志先,慧然独悟,口弗能言,俱视独见,适若昏,昭然独明,若风吹云,故曰神。” (《素问·八正神明论》)对此经文,《医部全录·医经注释》中,王冰、马莳、张志聪都有注释,以马莳之注最为明快:“伯言神乎哉此神也,耳无所闻,病人未及言病情也,彼则目已明, 心已开,而志已先病人而知矣。爽然独悟, 其妙有不可以言状者,人所俱视,而彼则有独见; 适若昏然,而彼则能独明。心能去病,如风吹云,此则同于神明之道,而有莫知之妙,故曰神。神之为义,其上工乎?”该篇还有:“言形气荣卫之不形于外, 而工独知之。”王冰注:“虽形气荣卫不形见于外,而工以心神明悟,独得知其衰盛焉……工所以常先见者,何哉?以守法而神通明也。”对于针刺治病则说: “今末世之刺也,虚者实之,满者泄之,此皆众工所共知也。若夫法天则地,随应而动,和之者若响,随之者若影,道无鬼神, 独来独往。”(《素问·宝命全形论》)马莳注:“今末世补虚泻实,虽众所共知,而法则天地,随应而动,如响随声,如影随形,无鬼无神,如有鬼神,独往独来,此乃用针之法,可谓至神,实非众人所能知也。”这里所述,实较《管子》所述之圣人更通俗明朗。《管子》之述圣人,“精存自生,其外安荣,内藏以为泉原,浩然和平, 以为气渊。渊之不涸,四体乃固; 泉之不竭,九窍遂通。乃能穷天地,被四海,中无惑意,外无邪灾,心全于中,形全于外,不逢天灾,不遇人害,谓之圣人。” 

《管子》所述之圣人,当属圣人之通义, 《黄帝内经》所述,当属其于医学“上守神”之用。清代石寿棠亦曾有“以意治病是最上一乘”之语,与前述马莳之“心能治病,如风吹云”, 同属“上工”范畴。现代从事气功科学者, 用超常智能查病治病,也不乏其人。

诚然,达“上守神”之高明境界,非垂手可得、人人可及之事。须具有颖悟敏感的身心素质——易于开发出超常智能,还必须有强烈的求知欲,以精勤刻苦、锲而不舍的精神,不懈地探求生命真谛(医理)者,方可有得。《黄帝内经》中的黄帝,就是这一模式的典型代表。在与岐伯的问答中,多显其“神灵”“敦敏”特点。如《素问·气穴论》中之问答:“夫子之开余道也,目未见其处,耳未闻其数,而目以明, 耳以聪矣。岐伯曰:此所谓圣人易语,良马易御也。”这不就是《吕氏春秋》所说的“天全,则神和矣,目明矣,耳聪矣”吗?了此, 则可知《黄帝内经》中的诸多问答,岐伯多有对黄帝的溢美称颂, 非泛泛的恭维之词。了此,则可知《灵枢》中的“缓节柔筋而心和调者,可使导引、行气”“恬憺无为,乃能行气”的“行气”,《素问》中的“恬惔虚无,真气从之, 精神内守,病安从来”,属中医内证修持内容。出土文物、战国时期的《行气玉铭》,载有“行气”内容。依郭沫若的译文:“行气,深则蓄,蓄则伸,伸则下,下则定, 定则固,固则萌,萌则长,长则退,退则天,天几舂在上,地几舂在下,顺则生,逆则死。”《行气玉铭》之功法,与后世《性命圭旨》(道家丹道派的名著)练功之第一回合的内容颇相似,与现代气功的《真气运行法》也很相近。这些都可看作《黄帝内经》中有内证修持功夫的佐证。

这里需指出的是,医与儒、道修证侧重点有所不同:儒家尽管后世走上了明悟天理、心性之路,但其完善道德人格,圆成才能、智慧,成己、成物的入世学问的基本精神并未改变,故对医家所重的人的生命机理未曾给予重视。道家——尤其演化为道教后,成了追求长生久视、练得神通乃至成仙的学问,对医家所重的精气神、经络、脏腑等视为后天资质,而不屑顾及。而医家之才高者,多步入道家求仙行列,如葛洪、陶弘景、孙思邈等,未能对自家(医家) 之学术,予以精深探求,且形成了“医道同源”“医道通仙道” 之说,致使其根本理论仍停留于《黄帝内经》所达水平。

诚然,中医学在运用方药治病的水平方面,确有急进之势, 随之发展的就是望、闻、问、切四诊与辨证论治的完善。然而这一切并未超出《黄帝内经》称述的“粗守形”(“形乎形,目冥冥, 问其所病,索之于经,慧然在前, 按之不得,不知其情,故曰形。” 马莳注:“伯言形乎哉此形也,目若冥冥不能见物,问病人之所患者何病,索病之所在者何经,似乎亦爽然在其前矣,然终不能如君子之引而不发,跃如也。故按之而此工者不得其真,问之而此工者不知其情,此则滞于形迹之粗,而非可以言上达之妙,故曰形,形之为义,其下工乎?”)的层面。尽管明清之际,中医界某些贤达体悟到“意”“气”治病之妙, 如明代李豫亨说:“医者有恒, 能真心济世,不逐声利之间…… 以我正气却彼邪气,德行所积, 随施随验, 固非常理可测。” (《推篷寤语·本医药之术》) 清代赵学敏则有: “ 医者, 意也,用药不如用意,治有未效, 必以意求, 苟意入元微, 自理有洞解, 然后用药无不验。” (《串雅内编·绪论》)石寿棠说得更明快:“以意治病,是最上一乘,不得已而用药,已落二乘。然无情之药,以有知之意, 用之则灵。”(《医原·用药大要论》) …… 然仅及前述“ 上守神”之一隅,对中医学理论尚未有突破性的斩获。致使中医学子与民众,仍不能摆脱对“经络论”“气化论”在认识上的神秘性的困扰。尤其是西医学传入中国后,西医学以其固有实证科学特点,从解剖、组织学、生理学等讲授人的生理;以细菌、病毒……讲授病因病理;以针对性强的药物、药理进行治疗;以现代化检查手段进行诊断……这一切颇为当时的科学界、政界所赏识。一时间,保证中华民族几千年繁衍生息的中医学被边缘化,把中医学的系统理论视为子虚乌有、不科学,中医颇有被西医取代之势。20世纪30年代, 国民政府曾一度宣布取消中医,虽未能实行,然这种思想的叫嚣声时有浮现,21世纪的前十年又兴起取消中医的恶浪…… 

物极必反,否极泰来。党的十九大报告中,提出了“中西医并重”的方针,国务院颁布了发展中医药的政策与规划。这一切给了中医学巨大鼓舞与支持。在此大好形势下,中医界的仁人志士“披挂上阵”,投入到振兴中医、发扬国粹的新时代的洪流, 从不同层面、不同方面进行继承性、开创性工作。江西中医药大学中医学院•生命科学学院院长、气功科学研究所所长、博士生导师章文春教授,经过多年参究,在继承中华传统文化、传统中医精华的基础上,结合气功科学现代研究成果,撰著了《中医内证体察学》一书,阐发了中医学对人体生命奥秘——尤其是“气”的体认的方法与意义,并在该院学生中进行了教学实践,取得了可喜成果。《中医内证体察学》的出版及施之运用,是对古老中医学的继承和创新发展,乃振兴中医、实现中医现代化深中肯綮之举。

诚然,《中医内证体察学》的出版,仅仅是这一伟大事业的开始。俗话说,万事开头难,文春教授开了在新时代进行的内证体察这个头, 而且是开了个好头。希望文春教授、中医界的同仁继续努力,写出更多、更精的著作,创出更高、更精的业绩, 担当起 “打开中华文明宝库的钥匙”的历史重任。

内证修持功夫所达,有浅深不同,所见、所得也有精粗、详略之异。对此,不必强求其同, 也无需强兢其异。其修持不仅可以认识自身生命奥秘, 而且是优化自己内在素质的过程。要想对人体这个复杂、开放的巨系统有全面的认识与完好的重塑, 必须是众人之事,只靠少数人是不行的。老朽早年业医,不惑之岁后,专事气功科学,虽有些许收获,未能将气功科学之内证功夫与中医内证修持结合之,是为憾!看到《中医内证体察学》文稿, 不禁拍手称快, 遂提笔赞曰:喜哉!妙哉!《中医内证体察学》之问世也!中医学固有之奇光异彩之重现、发扬光大有望也!书此与中医界同仁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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