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学家如何理解《春江花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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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文魁

不同的人对场景、对作品有不同的体验和理解,但读到《春江花月夜》这首伟大诗篇,人们会不约而同地心旷神怡,可能又有些“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知止”。张若虚本人在历史上也虚以示人,他在《唐才子传》中并无“牌位”,且仅有两首诗作流传下来。但这首《春江花月夜》,自清代至今备受推崇,文学家闻一多称颂“这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在物质化和经济主义盛行的当今,经济学家会如何或应如何理解这首颇有超尘脱俗意韵的诗篇? 诚然,那么多种类的“学家”,有各自的视角,正如鲁迅所言,一部《红楼梦》,道学家看见淫,经学家看见易,革命家看见反清排满, 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但面对这首孤篇横绝之诗,经济学家会像洛克在《人类理解论》中所描绘的那样,在观感中求得理解和把握规律,并获得思维的快乐呢?还是会像莱布尼茨在《人类理解新论》中所阐释的那样,通过理性来认知优美精巧的规律和秩序,从而发现心灵和宇宙之间的和谐律动呢?抑或像马歇尔在《经济学原理》中所声言的那样,透视古代诗人所虚构的古典黄金时代,经济学家不但需要建立严格的方法来研判事物,也需要建立对人的关切情怀,以使美丽憧憬得以持续呢? 经济学家如上的可能视角,应当会使人产生兴趣。

时间之困窘

《春江花月夜》最打动人们的也许是其时间思绪。江流不息,无疑使人想到时间流逝。哲人孔子就曾临川浩叹, 逝者如斯夫!王羲之在暮春之时与群贤会于兰亭,即便列座于细小的流觞曲水边,然而仰观宇宙之大, 也慨叹许多事物俯仰之间即为陈迹。李白何等豪放飘逸,在春夜宴桃李园时, 不禁生出“ 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的感伤。但是张若虚不一样,他在滟滟随波千万里的长江边, 在皎皎空中孤月轮的花夜里,面对神奇的永恒,就像闻一多所说的那样,只有错愕,没有憧憬,没有悲伤。他思维所向, 是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是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是不知江月照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张若虚的时间,其实就是世人的时间;张若虚的错愕,其实就是世人的错愕。不过他以诗化的流川孤月,将时间永刻于不息的水流与月光,塑造出诗词学家叶嘉莹所说的文化“语码”。而以世人的营生为研究对象的现代主流经济学,却陷入了时间之困窘而难以自拔。经济学在其萌芽阶段,就隐藏了时间意识淡漠的内在缺陷,斯密仅仅在论及物品积蓄和资本积累等少数议题时, 才简略地提到了时间因素。马歇尔的确指出过,由于经济学研究人的行为,所以必须考虑人的生命时间,但他作为经济学的真正奠基人,并没能完成这个理论任务。米塞斯对经济学中的时间也高度重视, 提出了“ 时间的经济”这个概念,强调了人类行为中,人的时间是有限的。凯恩斯曾精辟指出了时间的不可逆性, 新剑桥学派的罗宾逊就对凯恩斯的“历史时间”赞不绝口。正因为此,凯恩斯强调短期经济景气是重要的,政府短期干预政策是必须的;而且我们应该理解,他本人并不会执着于什么宏观均衡理论,因为在“历史时间”中, 哪有什么均衡。许多当代经济学家,如戴蒙得等人,也曾致力于给时间建模,但可惜的是,经济学成型之后,时间的轴线也只能算是聊胜于无。由于数学技术方面的原因,新古典综合学派并没有继承凯恩斯的时间思想,也没有借鉴奥地利学派的时间理念, 其他各派经济学家要么对此视而不见,要么限于技术手段只好简而化之。贝克尔等人倒是在时间分析方面有些突破,但终究无法整合到主流经济学的体系中。

至今,经济学的分析框架和模型层出不穷,但对时间的考虑, 主要还是以贴现率、变化的速率等方式来处理,生命周期动态分析、世代交叠模型已经是很先进的分析方法了。这些处理方式顶多只是给予时间一个线性的、可逆的地位, 把经济活动中的时间流逝进行了匀质化处理,假定了每一个时段、每一个时点的价值完全一样,假定了这个人的时间跟那个人的时间可以相互替代。这完全不符合真实世界的情况。普通人都会说: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春宵一刻值千金;有人辞官归故里, 有人漏夜赶科场。就是说,老年十岁换不回少年十岁,下一代的福利不能置换这一代的福利,他时十刻也顶不上春宵一刻,别人的闲暇时光不能取代自己的劳碌分秒。不但对个人是这样,对企业、对国家、对整个人类社会也是这样,这是世人营生、人间经济的至真至要。主流经济学尽管已经开始引入异质性分析理念, 并重新强调方法论个体主义思维,但至今为止,仍然未能有效处理好这个至真至要。所以,如果经济学家的某些分析让人感到比张若虚的诗篇还要更加脱离尘世现实,世人并不应奇怪。完全可以说,现代经济学的重大困窘之一,就是如何把非匀质、非可逆的时间找回来,带回到分析框架中,整合到模型中。如果经济学能够走出时间困窘,也许经济学著作可以像诗歌名篇那样熠熠生辉。

有限之约束

经济学是一门关于“有限” 之学科。经济学的本意,就是认为资源是稀缺的、有限的。在这方面,经济学家非常“硬核”。而诗人却可以奇妙地兼有“ 硬核”和“软核”。晏殊不是吟咏“一向年光有限身”吗?但他也有“无穷无尽是离愁”的句子。苏子呢?在长江里,赤壁下,羡长江之无穷,耳得江上清风而为声,目遇山间明月而成色,故曰“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但他对水与月也会作如此辩证的理解:逝者如水未尝往,盈虚如月莫消长,自其变者而观之,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而张若虚则是把有限和无限融合得最为天衣无缝的诗人。他的思绪,飞向明月共潮升处的浩淼沧海,飞向江天一色无尘的无垠苍穹,飞向白云悠然而去的乌有远乡,顷刻之际,又栖落到凡尘的青枫浦、妆镜台、捣衣砧,由无限路的碣石与潇湘, 到有限春的可怜不还家,从无尽流的江水,到去欲尽的春天,有限与无限交织在一起,使人难以分辨。当经济学家看到他描述的这一切,无论怎样“硬核”,禁不住也要拍案叫绝。但是张若虚,还有晏殊、苏轼他们,在诗化世界外,在现实世界中,又如何能够挣脱有限,寻得并归向他们的心灵故乡呢?那故乡是他们梦见的暖春桃源、玉宇琼楼?还是他们向往的宇宙秩序、永恒法则?或许,他们已然意识到,不如归去却又无法归去,因为张若虚在他的《春江花月夜》中,写得分明,“ 不知乘月几人归” ; 在他唯有的另一首诗《代答闺梦还》中, 也写得晓畅,“ 风花瞑不归”。他仅存的两首诗,都以“归”收尾,是否因为,曰归曰归,却少有同路人,从而令他们如此寂寞,恰如范仲淹所喟然感叹:微斯人,吾谁与归!

经济学家不可能以诗人手法将有限与无限之间的张力进行缓和,但的确已经引入了越来越多的有限性分析。经济学分析框架中,早已引入了有限竞争方面的分析、有限理性方面的分析。哈耶克还系统论述了知识的有限性。其实,古典时期的经济学家和哲学家休谟,有一种世界不可及和不可知论思想,可谓是哈耶克的知识理论的先驱。随着学科的发展,斯蒂格勒、斯蒂格利茨以及菲尔普斯等人,认识到了信息的有限、不完整、不对称,认识到获取更真实更完整信息需要高昂成本,从而与其他经济学家一道,开创了信息经济学。更新近一些,哈特分析了合约的不完全性,泰勒等行为经济学家还强调人的自制力的有限性。这些关于“ 有限” 和“ 不完全” 的分析,不但丰富了经济学的内容, 也使得经济学与现实世界更加贴近,使得人们从中能够感觉到尘世凡人的脉搏和体温,使得这门“硬核”学科增添了人的灵性和诗情的“软性”。正如萨缪尔森在他的传世之作《经济学》中所言,经济学是一门可以把科学的精确性和人文的诗意性兼于一身的学科。

通过这些理论上的努力,经济学似乎可以处理更多的有限约束。但是,现在经济学家们又开始畅游于信息资料和大数据的海洋之中,却对其所置身之处的无限性缺乏清醒认识。经济学许多模型依赖大量的数据采集作支撑,超级计算机和人工智能又给了经济学家处理海量数据的可能。不知道是否有足够多的经济学家意识到,在宇宙运动面前,在人间经济面前,现在所有的海量数据,以及未来所有的海量N次方数据,永远都是有限的数据。如果我们看到一些模型尽管有着数以百计的参数,有着数以百万级的数据输入,而得出的结论并不一定符合实际情形,也不要感到吃惊,因为无论发掘出多少数据和信息,都不过是沧海一浪而已,它可能告诉了我们这是一滴水,但并不一定能告诉我们这是哪片海。哲人庄子曾经看似无奈实则沉静地说过:知也无涯。无论科技如何发达,数据如何丰富,都无法改变这一点。所以,经济学当然不会成为一个对人类社会无所不知和无所不能的学术帝国。

判断之迷离

经济学家应该可以从《春江花月夜》之中理解到一种难以判断、欲此却彼的迷离,并将引起共鸣。这种迷离感可能是杰出诗人的普遍营造,特别是置身于浩瀚而朦明的场景之时。屈原如此展开《天问》: 冥昭瞢暗, 谁能极之;冯翼惟象,何以识之。李商隐关注人间,也只能以隐约笔调,渲染沧海月明、蓝田日暖之庄生晓梦般迷惘。而张若虚在他构建的空前绝后的诗人宇宙意识里,以寥廓、清旷的境界为场景,恰如闻一多所说,仿佛有一个神秘的渊默微笑,但更迷惘, 也更满足。月光看似皎洁明亮, 但汀上白沙看不见;游子与家人同望月轮,但此时相望不相闻; 鱼雁据说可以传书,但鸿雁长飞光不度。远耶,近耶,非耶,是耶,都在《春江花月夜》当中。月夜的张若虚,似乎与造物主有直接的悠然心会, 妙处难与君说,所以才有渊默微笑和心满意足。这与瓦尔登湖月夜的梭罗, 是一样的极天极地皆忘机的超验情怀。当梭罗泛舟于瓦尔登湖面上, 看见孤月悬于浩瀚无垠的天穹亦游于波光树影的湖底, 遂独自吹笛,让思绪把人类和宇宙联结起来,难道没有那种会意吗?这也与湘江月夜的旷敏本, 是一样的出世入世皆悠悠的非凡情愫。当旷敏本登山于月色中, 吟咏“是非审之于己,毁誉听之于人,得失安之于数,陟岳麓峰头,朗月清风,太极悠然可会; 君亲恩何以酬,民物命何以立, 圣贤道何以传,登赫曦台上,衡云湘水,斯文定有攸归”,难道没有那种会意吗?而笼罩张若虚和梭罗、旷敏本的月华如练,是否仿佛罗尔斯所述的无知之幕, 笼罩处于原初状态之人?或许罗尔斯自己也在晚年岁月,陷入了判断的迷离之中,从而又对他一生钻研的正义和自由的理论,作出了修订。这些诗人和哲人,是否因欲挣脱时间之困窘、有限之约束、判断之迷离,才与宇宙直接对话,与自然直接交流,以获得超验启发?

经济学家同样如此。经济学家有高谈阔论之潇洒,也有判断迷离之落寞。既然经济学的核心主题是稀缺资源的配置, 那么,这门学问能够以纯粹理论的范式来证明,凡尘俗世中何样的资源配置方式会更有效率?如果深入了解经济学理论范式,就难逃一张判断迷离之网。这张恢恢天网,还可能把人带入对世界秩序、人类秩序的迷思。因为本质上, 经济学和物理学等学科一样,也隐含了对宇宙秩序的探寻和理解,这种理解至少可以上溯到阿奎那,他是中世纪的哲学家和神学家,经济学说史也把他当成经济学鼻祖之一。阿奎那对私人财产、公平价格和公正交换的论证,实际上包括了他对秩序和正义的理解,这种理解是一种不证自明,是一种永恒。经济学不也一直在寻找这种秩序吗?十九世纪末,瓦尔拉斯试图通过一般均衡方程来求解市场的有效性; 20世纪50年代,阿罗和德布鲁运用现代数学工具,证明了市场的有效性和一般均衡的存在,从而提供了一种完美秩序。但是,在20世纪30年代,兰格也使用一般均衡论的数学处理方法,证明了计划经济可以实现资源配置的最优化;到了20世纪60年代,兰格用一组非常完整严密的模型进一步证明,使用计算能力强大的计算机,计划经济更容易实现完美秩序。但是,上述两种完美,都建立在各自的诸多假设之上,由于这些假设在现实世界并不存在,所以令人不胜迷惘也不胜唏嘘。

现今的经济学分析工具比百十年前更加丰富和缜密,各种动态模型有着精巧设计和众多变量,体现了逻辑之美和数理之严。但是,许多参数的取值仍然依赖经济学家的个人选择,需要他们对未来趋势进行判断。正如奈特所说,世界充满了不确定性,而经济学家需要在不确定当中给参数取确定值。所以,经济学家有时需要在模棱两可和朦胧迷离中, 寻找方向,选择泊位。

中国的经济学家更容易将经济学视为经世济民之学,所以他们不但要攻乎理论,还盼望在政策制定中发挥作用。但这方面的难度更大。在涉及经济政策取舍的时候,数学推导看起来很清晰,其实包含着一些固有的迷惘。驱散这种迷惘,有时需要借助于对人性的把握和对世事的洞察。哈耶克的《知识在社会中的使用》一文,特别分析了知识、资讯的特性对人们决策和选择的影响;他在《致命的自负》一书中,又特别强调经济秩序乃是由一个分散利用知识和开展自由竞争的过程而形成。而米塞斯则声称,人应该拥有选择的自由,这是人的尊严,不可以被剥夺。相信这些把握和洞察的人们,才会认为市场比计划更合适。好的经济政策,一定会既散发理性的光芒,也散发感性的光辉, 恰似月照花林皆似霰,既有月华的高洁静美,也有春天的芬芳氤氲。

孤月与极光

诚然,《春江花月夜》当中没有物质财富与经济繁荣的具象,当然不应牵强附会硬要从中窥探经济学原理。张若虚不是阿奎那, 更不是马歇尔。诗人们笔端流出的,常常是普世永恒题材和唯美风格,他们要么吟赏云容水态,要么臧否世态苦乐,要么关虑家国治乱,并以啸志歌怀。不过从经济学家的角度来看,若无物质财富和经济繁荣,就难有普世的爱和美,晁错感叹“民贫则奸邪生”虽嫌偏激却也实在。在工商革命之前,诗人们至多也只能停留在对男耕女织和天下太平的憧憬,就如王维《桃源行》所描绘的“月明松下房栊静, 日出云中鸡犬喧”那样。到了现代,工业革命发展出令人惊叹的物质产品生产能力,美国诗人桑德堡在《芝加哥》中尝试了对铁路网络和工业烟雾的赞颂,但却缺乏诗意和美感。诗人革命家,也是诗人建设家的毛泽东,抒发了“风樯动, 龟蛇静,起宏图,一桥飞架南北, 天堑变通途”的壮志豪情,使我国古体诗词以醇厚的艺术承载了崭新的内容。但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动摇这首非生产力主义的《春江花月夜》在经济学家心中的地位。因为这首诗在经济学当中也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它可以拨响经济学家的共鸣之弦,调校经济学家的分析视角,升华经济学家的人类灵性,启发经济学家的应有谦卑。这是诗中的超验孤月,是顶峰上挣脱有限之极光。

作者系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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